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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88)

  她眼里楚楚的,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慌乱,和企盼万幸的希翼。李斯德点了点头。夫人转进内室,让女仆替她解开旗袍,拿一条披肩搭在身上,露出凝脂似的后背。女仆又仔细看了看帘子,这才请医生进来。

  方才的检查步骤又重复了一遍,夫人配合得顺从仔细。

  “好了。”大夫再一次收起诊具,嘱咐了几句饮食休息上的要紧事,请她不必担忧。

  女仆将大夫送出房间。摸着一粒粒盘扣,念卿缓缓将衣裳穿上,细滑凉软的旗袍料子从指间掠过,指尖上凉丝丝的触感直抵心尖。发髻被衣扣一带,略有些松了,念卿走到妆台前,将长发放下梳理,重新绾起。镜中的自己,唇色鲜艳,鬓发乌黑,犹是一个女人如花盛绽、如月满盈的年岁。

  胸中又是一阵窒闷,呛咳冲到唇间,念卿发了狠地将唇咬住,qiáng令自己将咳嗽忍回……血色涌上来,脸颊耳后陡然升起异样嫣红,鼻尖额际密密布上汗珠。

  “夫人!”女仆进来见她这个样子,慌忙上前拍抚她后背,她却一伸手推开,别过脸去淡淡说了声,“离我远些。”女仆以为自己做错什么惹她不悦,惴惴低头退到一旁,不敢出声。过了半晌,夫人似乎喘过气来,低声道,“去告诉督军,说我有些困,想睡一会儿,就不下去了。”女仆应了,转身走到门口,却听夫人又叫住,“等等!”她以手抚额,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扶桌站起来,“算了。”说着理一理鬓发,脸上神采似又回来几分,徐步走出房间,一步步走下楼去。

  底下督军与两位客人正在说着什么,见她下来,一齐住了口。

  “念卿。”督军起身唤她名字,上前扶了她,“大夫说你风寒有些重,我看你就回去歇着,不用陪我们吃吃喝喝了。”他紧紧扶着她手臂,将她握得很紧,目光须臾不离她的脸,语声却是轻松的。

  “我没事。”念卿笑一笑,看向他身后的薛晋铭,带几分俏皮的笑意,“你带来的这位大夫真是仔细,瞧个风寒也如临大敌一般,倒教我心虚起来。”薛晋铭看着她,目光如他唇角笑意一般柔和,“德国人做事向来这样,你不要多心,没有事的。”

  李斯德与公使馆的友人另有要事相约,当即告辞,由督军府的车子送出去。三个人的午宴从简,上的都是家常菜,厨子的手艺却是极好。霍薛二人也不再议论政事,席间只说起北平旧事,坊间轶闻,两人竟有许多共识。薛晋铭善谈,言辞风趣幽默,连霍仲亨也一反往日威严,频频妙语,引念卿莞尔不已。

  席间谈笑风生,宾主俱欢颜。隔着一个桌子,念卿不经意抬眼,触上对面薛晋铭的目光。他在看她,虽只一瞬,那目光却惊电似的撞进她眼里,熟悉得怕人。是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的目光,什么时候……念卿心底茫茫的,蓦然浮起当年的一幕……那时他拘禁了她,赢得同她的赌约,在竹廊中与她举杯相庆。她恨恨将一杯酒泼了他满脸,他将桌上杯盏全都扫落在地,将她推倒在láng藉的桌台,凶戾的吻落下,吻在她脖子上,仿佛要吸尽她的血才罢休。她不挣扎,冷冷地看着,没有活气的眼睛直看着他。于是,他停下,也定定地看她,就像现在,也就是这样的目光……一般的凄楚,一般的惶惑。他同仲亨说着话,似乎并未觉察,笑谈间不经意地看过来,蓦地问她:“对了,霍大小姐的生辰快要到了吧?”

  念卿微怔,“是。”

  薛晋铭笑着叹口气,“霍小姐都快三岁了,我还无福得见。”

  霍仲亨一笑,接过话道:“小毛孩子都差不多,只不过我这一个尤其顽劣罢了。”

  “那必定是像你。”薛晋铭了然而笑。

  “不单像,也是他给宠的。”念卿笑嗔,言及女儿,眼中有细细柔柔光彩,“你可曾见过谁家小孩枕一头豹子睡觉?”

  “豹子?”薛晋铭失惊,“活的豹子?”

  “活的,这么大一头,叫墨墨!”念卿笑着张开双臂,比了个大大的样子,有几分孩子气的炫耀,“还没有霖霖的时候,我们就养着了,从小狗那么一丁点儿大,足足养到现在,连他都拖不动呢!霖霖刚会走路的时候,墨墨就在一旁跟着;霖霖要睡觉,它便趴在身边守着,有时霖霖爱拿它当枕头,搂着它脖子睡。”

  薛晋铭听得瞠目无言,怔了半晌才喃喃问:“它不咬孩子吗?”

  “怎么会,墨墨是姐姐呢,它比霖霖还要听话。”念卿一脸骄傲,似乎觉得他的疑问十分好笑,说着扭头望向霍仲亨,明眸闪闪,似寻求他认同一般。薛晋铭看着眼前孩子气的念卿,看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她。

  霍仲亨却见惯不惊地微笑,用哄孩子的声气说,“对对。”说罢转头对薛晋铭故作悄声道,“她是将墨墨当作另一个女儿看待的……她惯爱这些,我家园子里猫狗鸟雀不知道收罗了多少,多亏我有先见之明,选的地方足够大。”

  念卿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报告!”门外一声禀报,令她笑容敛去,眉心蹙起一丝不悦。明知道督军与夫人在宴客,若非十分紧要的事,侍从也不会冒冒失失来打扰。

  霍仲亨皱眉接过侍从呈来的函件,只略略扫了一眼,脸上神色已凝重,当即便吩咐备车去总理府。这顿饭自然吃不下去,霍仲亨也不同薛晋铭讲什么虚礼客套,匆匆道了抱歉,吩咐念卿好好款待,改日再向四少赔罪。看他匆匆离去,靴声渐远,念卿目光犹望着门外,半晌没有出声。

  檐下风起,chuī得垂帘簌簌。薛晋铭出神地看着她侧影,却听她低低叹了口气。

  “晋铭,我真害怕。”

  “你怕什么?”

  “废督这件事,我总觉得会有极大的麻烦,会很不妙……”念卿回过身,幽幽看他,眸中流露无助,“我说不出哪里不好,也不能不赞同,可是每每想起来,总叫人心神不宁。”

  “你的担忧同督军说过吗?”薛晋铭凝望她。

  念卿摇头。桌上菜也渐凉,薛晋铭看了庭外摇曳的花树,对她微微一笑,“出去走走,屋子里太闷了。”他取了她搭在椅背的披肩,替她搭在身上。二人缓步走在园子里,碧树掩映,繁花正茂。

  “我明白你的思虑,你担心督军成为众矢之的,反伤自身。”薛晋铭缓缓道,“是以,方才我也向他进言,请他在废督之事上缓进徐行,多留一些余地。”

  “他要听得进去才好。”念卿叹息,还yù再说什么,却蓦地转身,掩唇呛咳起来。

  “念卿!”薛晋铭忙将她扶住。

  她抽身退开,离他远远的,“别……别靠近我。”

  薛晋铭怔住,望了她,轻轻开口,“你是有福的人,上天如此眷顾你,不会让你有事。”

  念卿抬眸看他,渐止住咳嗽,目光盈盈如水。他身后花树被风chuī动,落英点点拂过肩头,将他眉梢眼底都染上温柔。

  “你知道吗,我总以为能比他做得好,能给你千百倍眷顾宠爱,令你无忧无虑……可我又一厢qíng愿了,你虽有你的负累,却是心甘qíng愿。”他伸出手,替她牵起滑下肩头的披肩,“总是亲眼见着我才相信,你只在他身旁才会那样地笑……念卿,你这样好,谁忍辜负,上苍也必会一直眷顾你。”

  霍仲亨夜深才回来,脸有倦色,一进门见念卿倚了沙发,还在灯下等着。他怫然便有怒色,正要开口数落,却见她微垂着脸,以手支颐,分明已在灯下睡着了。桌上搁着两粒医生给的药片,杯里水还温着。

  霍仲亨轻轻将她抱回chuáng上,“念卿,醒醒,吃了药再睡。”

  她蒙眬睁眼,似乎困极了,看到是他,便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蜷起身子又要睡过去。他忙拿过水杯,将药片送入她唇间,“乖一些,快把药吃了。”她顺从地吞下药,眼睛也没睁,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许久不曾见她如此疲倦贪睡,霍仲亨深深看她,小心翼翼放她在枕上,牵过被子给她盖好。

  更深,夜浓,人静。就这样静静看着灯下沉睡的她,仿佛已是世间至乐。霍仲亨俯身吻了她脸颊,关了灯,悄然退出门外。

  chūn夜静谧,天气还仍凉慡,却不知为何总有些cháo热。念卿朦胧里辗转,觉出身上有汗,cháocháo得黏着肌肤,鬓发也汗湿。她醒来,下意识伸手,发觉枕畔空空无人。

  “仲亨?”念卿一惊而起,开了灯,见chuáng头搭着他的衣服,人却不见踪影。

  念卿披衣而起,悄然穿过走廊,见书房里亮着灯,却也无人。只有书房通向庭中的门半敞着,窗纱随风微动。念卿走进去,瞧见他独自一人立在帘前廊下,身影萧索,闷闷抽烟。

  他听见她脚步声,回头看了她,无奈道:“你还是起来了。”念卿淡淡地笑,倚在门上看他,并不过去。

  他朝她伸过手,“过来。”

  她仿若没听见,只望着他,轻声道:“不要烦,事qíng总是可以解决的,你不要先累垮了自己才好。”

  他点头笑笑,朝她走来。

  “我有些困,先回房了,你也早些睡。”她退后两步,不待他过来便退到书桌后,低头回避他的目光,“这几日我不太舒服,想一个人睡,你……你就在书房睡吧。”

  霍仲亨脸色微变,定定看她。

  念卿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他冷冷语声,“你给我过来!”

  她站定不动,冷不丁被他从身后拥紧,那坚实臂膀将她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仲亨,不可以……”念卿喘息挣扎,极力想将他推开。

  他圈牢她身子,低头吻住她肩颈,吻在锁骨起伏的那一点微凹处。

  “没什么不可以!”霍仲亨语声蕴有怒意,“我要你好起来,你就乖乖给我好起来,不准再说这种话!”温热水滴落在他手背,她无声落泪,终于静了下来,不再挣扎,无助地倚在他胸前。他抚着她头发,轻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第三十一记人北望·雁南归

  四月廿七日,内阁突然下令撤去东北靳义明、吴云鹏二人军职,急调佟岑勋部回师进驻,撤换相关将领二十九人,并以渎职滋事罪名将其中一十七人逮捕,移jiāo军事法庭裁处。靳、吴二人意yù在日本支持下起兵宣布独立,反对废督,却被这一击打得措手不及,只得仓皇往山东逃窜。途中遭遇霍仲亨部截击,被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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