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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_寐语者【完结】(15)

  戈壁上的红柳并不只是红色,实际上,它有深青、嫩绿、鹅huáng、金huáng、粉红、深红……无穷尽变幻的色彩。初秋艳阳天,苍茫戈壁滩,蓝天gān净得像清水刚洗过,蓝透了,大朵大朵的白云堆在天上,太多了,太近了,总觉得随时会掉一朵下来。

  极目天涯的阿尔金山脉,勾勒出一痕墨色天际线。

  而那一望无尽的红柳之海,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将我的目光淹没。

  红柳海,画连天。

  我未曾见过这样蓬勃飞扬的美。

  怒绽于戈壁huáng沙中的红柳,每一根枝条都充满不折不挠的生命之美,如此热烈,如此柔韧,无数的枝条簇拥在一起,层层缤纷,叠叠异彩,彼此依偎到天边。

  怒放的生命之美。

  贫瘠的戈壁,除了蓝天huáng沙,一无所有。

  却在这贫瘠之地,长出蓬勃如火、烈烈生辉的红柳。

  “尘土受到损rǔ,却以她的花朵来报答。”诗人如是说。

  高及腰间的骆驼刺,和红柳生长在一起,彼此偎依如恋人。远看绿茸茸的骆驼刺,实则生满寸许长硬刺,在别处所见的骆驼刺只有脚面高,可以满不在乎踩在厚底靴下。这里的骆驼刺却高大威严得令人生畏。地上间杂有紫色蒲公英花朵和小小的白绒球。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骆驼刺与红柳之间,衣角擦过尖刺,皮肤感到微微刺痛,才觉得眼前所见都是真实,确实不是梦中幻景。

  从敦煌到瓜州的路,就从这片红柳海中笔直穿过。一路怒红,浩瀚连天,仿佛无穷尽。过了红柳海,便是瓜州。瓜州不是瓜洲。

  另一个《泊船瓜洲》的瓜洲,因文人骚客云集而知名,但它的历史始于晋代,远逊于这个瓜州——如果说起它的另一个名字,或许知名度稍高,它又名安西。但这个安西,同样不是《送元二使安西》的安西—那个安西在今天的新疆库车县,而这里的安西,得名于康熙皇帝。康熙大败葛尔丹部属三千余人于此,从此将这里命名为安西,取安定西域之意。这个名称直到2006年才又改回更古老的称谓—瓜州。

  瓜州不是我的目的地,出瓜州十几里,才是我要去的地方:破城子。

  破城子遗址,建于汉,兴于唐。

  huáng沙漫漫的路上车开了很久,司机终于把车停在路边,我抬眼看去,以为来错了地方。

  破城子,就在这条小公路边上,没有门,当然也没有守门人,它就那么寥落孤单地,静卧在大片棉花田的环绕中。白云悬浮,蓝天丽日,一方huáng土。

  破城子,原为汉代广至县治所,后为唐代常乐县治所,前后相沿历史近千年。

  站在路边,可以依稀分辨出往日城郭轮廓。

  四方壁垒,城门南北对开,墙基宽阔严实,经过千百年风化,触摸上去依然细腻。huáng土墙垣布满风化剥落痕迹和裂纹。

  走在布满矮小骆驼刺的城内,仔细看,可以看出房屋建筑的痕迹,但堆积的土层和严重的风化,已将这些遗迹变得面目模糊。

  脚下不经意踩到一块灰陶片,走两步又踩到一块红陶片。捡起薄薄一片残砖,灰huáng颜色,chuī去尘灰,可见上面粗朴花纹。地面尘土里散落无数碎瓦砖片和残破的陶片。

  砖瓦是生硬建筑留下的影子,那么陶片就更真切地留存下古人在此生活的痕迹,可触摸的时光,可记忆的柴米油盐悲欢离合,都在粗糙的灰陶片里留下痕迹,或许眼不可见,心可见。

  沿着旧城墙下遗留的阶梯痕迹,我爬上墙垣,环顾四野,风中有gān糙气息。

  近处农田里的村民正埋头收摘棉花。

  我坐下来,索xing躺下来,躺在gān燥如细粉的huáng土上,躺在千百年前古人一手泥一手汗建起来的古城墙上。仰头可见蓝天,无比远,无比近。

  离开破城子,车继续飞驰在西北大地苍蓝的天空下,巨型棉花糖一样的白云在头顶悠悠相随,把大片yīn影投在两侧山体。不经意看去,错觉祁连山变成了斑斓的一明一暗,那斑斓又随着云朵移动变幻。

  【榆树窟】

  车在榆林河边停下,正午阳光照耀着对面山壁,沙砾隐隐反光。

  苍huáng的、粗犷起伏的山丘,河水静缓,天碧蓝,云低垂,一座舍利佛塔安然矗立对岸。

  亿万年前,这片平坦的大地被冰川融化的雪水冲刷出一道深深豁口,地面像是突然被切割下去,切面垂直如斧削。榆林河水就从这深陷的河谷底部淌过,河道秀狭如裙带逶迤。

  榆林窟的寂静,超出我的想象。

  一步步走下石阶,走过一座座佛塔,下到河谷底部,沿着榆林河步入树林深处时,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闯入者,误入了一片不该被打扰的净土。

  阳光照着开始泛huáng的树叶,红柳摇曳,天空云影投在脚下。

  高大的两岸山壁上,佛塔林立,dòng窟如星子散布。

  每一座积年累月饱经风化的佛塔下都葬着一位高僧,人与天,生与死,浑然已成一体。

  在这寂静午后,有河水涓涓,有风动树梢的簌簌,和地上沙砾随着我的脚步发出的沙沙,沙沙……任何一个闯入者都会放轻脚步,屏住呼吸,唯恐惊扰了沉睡在这里千百年的灵魂。

  这里似乎没有讲解员,没有门票。我在一座灰扑扑的砖瓦平房前停下,想找一个工作人员问询。从屋内闻声出来一个青年,手里拿着铝皮饭盒,正要去吃饭的样子。看他胸前别着的工作证,是研究员。他开门见山便问是来看石窟吗,又看一眼表,低着头说,等一下,我带你们去。他回屋放下饭盒,拿了个手电筒,出来也不多话,大步流星就在前头领路了。

  这个寡言严肃的青年,在阳光白炽的正午,穿着一件旧西服,后摆起了皱印,白衬衣扣子系得一丝不苟。一路上他并不主动说话,我问什么,他就不疾不徐地回答。由此知道了,他是土生土长的瓜州人,有着黑里透红的肤色和西北汉子特有的朴实轮廓。他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喝着这里的水,看着这里的山,出去读了大学,学的考古专业,毕业后顺理成章又回到家乡。听说我刚去了破城子那个荒僻、为人遗忘的所在,他显得意外又高兴,喃喃说,值得去,值得去,我家离那里很近,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在旅行者眼中,这里无疑很美,在当地人眼里,这里也荒凉寂寥,多少人向往外面的繁华,一朝离开再不肯回来受风沙之苦。我问他,为什么没有留在外面大城市。

  他笑笑,目光投向远处的dòng窟石壁。

  “我从小看着这些dòng窟,看着里面的画,跟看着自己家里的东西一样。学的又是考古,是我感兴趣的事qíng,愿意做一辈子的事qíng。不回这里来,又回哪里呢。外面虽然热闹,回家就好了。”

  回家就好了,我回味着他这句话,跟随他的脚步,沙沙有声地走入榆林窟深处。这片与世隔绝的寂静之地,杳无人迹,huáng沙漫漫,却是他甘于将青chūn年华都付与的家园,这些遗忘于世人目光外的dòng窟壁画,是他无上的富足。

  榆林窟中壁画的美,给我的震撼,胜于敦煌。眼前的榆林河平静如慈和妇人,当年却也是这条河,水势汹涌上涨,冲毁了大半石窟,带走了多少尘世人间挽不住的美轮美奂。

  他比画着当年石窟所在的位置,怅然若失。

  在dòng窟前,每次打开一扇紧闭的门,他都会在门口静静站一下,让里边的空气流通,才侧身让我们进去。

  他娓娓讲解着一个个dòng窟,一幅幅壁画,没有寻常讲解员妙趣的言辞,倒像在介绍他的家人朋友;巨细靡遗回答我任何问题,关于历史、佛教、艺术、民俗……当他遥指一座古朴残破的佛塔,我脱口说出那是西夏样式的塔……他惊喜,几乎像个雀跃的小孩,连连说,你知道,你知道!

  我久久难忘这一瞬,他藏在眼镜后面,那双甘于孤寂的安静的眼里,有着何等喜悦的光彩。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dòng顶和四壁的绘画,眼里满是赤子的热切,仿佛孩童回到母亲的怀抱,少年倚入qíng人的臂弯。这是他的jīng神家园,一个平凡的年轻人,在这片万年未改的荒漠中,在人类文明之光历千年的照耀下,平凡如一粒huáng沙,却也是许多这样的huáng沙,聚起了眼前苍茫。

  【锁阳城】

  去往锁阳城的路越来越荒凉,道旁huáng沙连天,不见人迹。

  午后疲倦,我昏昏yù睡,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了。

  司机疑惑地看着一个破旧路标,似乎这里就是锁阳城了。

  可眼前根本没有废墟城阙,只有大丛大丛的红柳,比人还高,遮天蔽日散布在道旁。隐约有小路延伸入红柳林中。路边有一个潦糙搭建的棚子和一座小屋,也不知有没有人在。

  我们按了很久喇叭,没人应答,也不知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

  于是下车,分头探路,司机走左边,我们走右边。

  穿过大片的红柳,前方的路被越来越繁密的红柳遮蔽,不知何处是尽头。脚下huáng土gān旱皲裂,长满低矮的骆驼刺和一种不知名的紫红色浆果。往前已经渐渐看不到路了,红柳丛中不知是什么动物被我们的脚步声惊吓,呼噜噜地蹿过去……如今未必有láng,但荒凉野外,也不知会遇上什么活物,少不了有蛇,我们来得匆忙,并没有携带野外应急物品。

  迎面一丛高大出奇、异样茂密的红柳挡住去路,想了想,还是拨开骆驼刺深一脚浅一脚闯进去。这时听见了司机的呼喊——

  “找到了,我找到了,这就是锁阳城啊!”

  我没有掉头朝他的方向去,因为同一时间,抬眼之际,我也看到了。

  锁阳城。

  它就在这片红柳丛后,横卧于huáng沙旷野,于豁然开阔的蓝天低云下。

  天无涯,地无疆,苍huáng连绵的城阙残垣,一直延伸到天边。

  巨大的墙垣上,一座角敦高高耸立,太阳在它背后,白炽阳光穿过它依然完整的拱门,将它的影子长长投下——原来我们不知走错了哪条路,已经不知不觉从红柳丛林直接穿入了锁阳城的内城,长如龙脊的残垣合围在身后,整个内城已大到超乎想象,而外城还在我们目光所及之外。

  锁阳城,原名苦峪城,建于汉,兴于唐,曾是扼守丝路咽喉的军事重镇。

  传说唐代名将薛仁贵西征,在这里陷入敌军围困,断水断粮,全靠沙漠中一种名为“锁阳”的植物块根为食,得以坚守到援军赶来解困,最终大破敌军,从此便将此城定名为锁阳。

  这一路领着我们来的司机,是个敦厚沉稳的西北汉子,见惯了大漠风沙,我从来没见过他对沿途哪一处好风景格外激动。此刻大漠艳阳下,他黑红的脸膛有汗水发亮,脱下了衬衣,往腰间一扎,大喊一声,激动地冲向残垣,冲向孤独耸立在阳光里的高大角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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