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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_寐语者【完结】(7)

  我低头假装专心看报纸,不去看她,心里微微的酸。

  喝完咖啡出来,我按习惯,走到河边去chuīchuī风,散散步。

  伊萨在身后一言不发跟着,我在前面漫不经心地走。

  Adige的河水总是徐缓沉静。

  河岸青糙在阳光下散发初夏独特的芬芳,丛丛野花随风摇曳。

  我在石阶上坐下来,望着静缓流淌的河水,点燃一支烟。

  每天下午,已习惯了来这里坐一坐。

  看河水流淌,如同时光一去不回,缓缓,缓缓。

  天上云朵映在水面,也被流水带走,带去远方一同流làng。

  这样的时刻,会想把自己也jiāo给河流带走,带去世界尽头。

  一支烟燃完,我回头,看见伊萨静静坐在身后石阶上。

  她扯了一根野糙在手里玩,眼睛也望着河水。

  她有双令人羡慕的美丽眼睛,眼睛里也有令人难过的忧郁和愁。

  我试图回忆五岁时的自己,只能记起绿纱裙和布娃娃、赌气假装拎着小背包要离家出走、在花园里和表妹捉迷藏把自己藏得迷了路……有次在街上看见糖果小摊,我拿起一个卷卷糖就走,被摊主追上来向妈妈要钱。我茫然不知原来糖果是要付钱的,钱是什么东西,五岁时的我,还似懂非懂。

  我的童年,有80年代中国独生子女的孤独和任xing,没有小伊萨的忧郁和不安。

  坐在空气都香甜的咖啡馆里,或坐在我家安静的角落,伊萨随时有种坐立不安的局促。

  坐在河岸的石阶上,嗅着风里青糙香,她也还是一样。

  我不知道,也并不想,开口和她说点什么。

  就这样挨在一起坐着,对着河水,晒着太阳,各想各的心事,各有各的远方。

  在初夏的午后,仿佛两个有默契的老朋友。

  自始至终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回去的路上,我伸出手,她也就自然而然地牵住了。

  这之后,娜佳就一直帮我做清洁,每周来一两次。

  每次都带着她的姐妹和伊萨。

  我不爱吃糖果,也开始在家里放一些小饼gān和软糖,伊萨来了,就坐在阳台一边看鸽子,吃糖果,一边等娜佳做事。有时我也在阳台看书,她过来挨着我,好奇盯着我手里的中文书或英文书,再好奇也从不开口问,不会缠人,要是我教她读一两个词,她就默默记住,跑去读给娜佳听。

  她会讲阿拉伯语和意大利语,偶尔有次我记不起某个物品的意大利语怎么说,她教了我,之后认真指着那个东西,又提醒我好几遍。

  每次走时,除了再塞几块糖果,我总能翻出一些小玩意儿送给伊萨,像衣服上掉落的珠子、旧书签、邮票……对大人来说没用的小零碎,在孩童眼里都是意外珍宝。后来我又给她一个装墨镜的绒布口袋,伊萨再次来的时候,给我看那个口袋,里面装着我每次给她的东西,全都在。

  我和伊萨对彼此的喜欢,越来越多。

  但是对于娜佳,我的好感始终不多。

  她实在不是一个好工人,时常做出些让我哭笑不得的事。

  比如擦完chuáng头,就把湿抹布忘记在我chuáng上;用擦过浴缸的抹布,又去擦餐桌;把咖啡杯、烟灰缸和红酒杯一起泡在水里洗;把我刚拖回来还满是灰尘的行李箱直接放沙发上……最可怕的一次是,她洗gān净了厨房垃圾桶,倒扣在窗台上晾gān,风一chuī,垃圾桶掉下去差点砸在邻居头上。幸好那是一只塑料桶,不是铁皮桶。

  她做家务的能力,不比我好多少,每次都靠她那个利索能gān的姐妹来善后。

  但这些并不是阻碍我对她有好感的真正原因。

  大概看我对伊萨很友好,像是个心软的人,娜佳从第三次来做事,就开始跟我索要东西,索要零头小费。

  一开始是旧东西、旧衣物,我主动给她。

  之后我的闲置物品,她也总是问,这个可不可以给我,那个可不可以给我。

  每次付钱时,她总会多要几块,说就当给孩子买吃的好不好……她这样说时,伊萨站在旁边,低着头,神色更不安。娜佳拿到钱,就高高兴兴说再见,伊萨望着我挥手,脸色总有羞愧。

  后来我索xing就告诉她,我给你一个整数目,时间你自己掌握,做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都是一样的钱。家里不需要的东西,会放在门口袋子里,你直接拿走不用问我。

  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娜佳,也感觉得到,娜佳不怎么喜欢我。

  每次只是一个付钱一个做事,半点多余的话也没有。

  唯一例外的那次,我的证件卡掉在沙发下,她捡到递给我,顺便看了一眼,眼睛瞪大地望向我。是照片和本人不像吗,我笑着问。

  她摇摇头说,原来你和我年龄差不多,只差两岁,一直以为你是大学里的学生呢。

  她也笑起来,眉毛耸一耸,有些苦笑的意味。

  我倒不意外她的年龄,伊萨才五岁,摩洛哥女子大都早婚,娜佳最多不过三十岁左右。

  只是看上去,她像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人,腰臀一圈的ròu都下垂了,脸上皮肤松弛。我见过的阿拉伯女子大多是这样,少女时代貌美如花,嫁人生过孩子以后,迅速发胖变老,和年轻时判若两人。娜佳不仅胖,头发也已经秃掉了顶上一块,平时包着阿拉伯黑纱头巾,做事时摘下来,露出枯huáng的头发,微秃的头顶。

  在我眼里,她是这样一个劳劳碌碌带着孩子讨生活的单身母亲。

  在她眼里的我呢,她又是怎么看我?

  同样是生活在异国他乡,她来自贫穷的摩洛哥,我来自遥远复杂的中国。

  她没有丈夫,独自带着孩子生活。

  那时我也是一个人住在陌生异国。

  我们有一些处境相似,人生际遇又截然不同。

  无论怎样,娜佳至少是一个好母亲。

  伊萨的衣服鞋子虽然没有很多,但总是新的、漂亮的,洗熨得gān净整齐。

  而娜佳的衣服,旧得已经破了却还在穿。

  那个每次都来帮她的年轻姑娘,渐渐不再来,娜佳一个人做所有事,也做得越发熟练,虽然仍旧不仔细,但起码过得去了。

  八月,我去了挪威旅行。

  秋天,我搬了新家,在老城中心最优美的街上,比上一处公寓更舒适些。

  那之后,我又有一段时间不在意大利,长久没见到娜佳和伊萨。

  转眼就到了冬天。

  早早的,满街都是过圣诞节的气氛,一个个商店橱窗里都布置得像童话世界。

  有天傍晚,我路过迪士尼店,意外瞧见了伊萨站在橱窗前,望着一个公主布娃娃,痴痴地不肯走。背着大挎包的娜佳不耐烦,皱眉拖她走。她哀求地和娜佳说着什么,娜佳一转头,看见了我。

  她勉qiáng笑笑,打了声招呼,没有过来寒暄,赶时间似的匆忙拽了伊萨离开。

  伊萨带着哭腔和我说再见。

  我站在路中间,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于圣诞节欢乐氛围浓浓的街头。

  过了两天娜佳来做事。

  伊萨头上戴了一只塑料的嫩huáng色新发卡,笑眯眯地让我看,说是妈妈买给她的。我赞美发卡漂亮,娜佳苦笑着瞪她一眼说,小孩子就会整天要这个要那个,又爱美,真麻烦。

  伊萨嘟嘟嘴,像是听惯了妈妈的抱怨。

  这时我的两只小黑猫从卧室跑出来。

  娜佳和伊萨一起尖叫起来。

  一个说:天啊,好可爱!

  一个说:天啊,好可怕!

  伊萨往我身后左躲右闪,逃开一直想往她脚边蹭的法师,叫着:“救命,你不要过来啊!”

  她越躲,法师越往前蹭。

  她满屋跑,猫满屋追。

  直把我和娜佳看呆了,笑岔气了。

  好不容易娜佳拖住了伊萨,我揪住了法师,控制住混乱局面。

  “你不是也喜欢猫吗,怕什么?”娜佳奇怪。

  “它不是猫……”伊萨捂住眼睛。

  “怎么不是猫,这是多可爱的小猫咪呀!”

  “可是……它……太黑了!”

  我们被这句话笑了足足半小时,拿“太黑了”开了各种玩笑,气得伊萨直跺脚。

  我从来不知道娜佳也很会开玩笑,从来没有和她这样互相打趣过。

  法师傻呆呆的,看不出人家小姑娘嫌它太黑,还不死心地上前讨好。jīng怪一般的公主,趴在高高的书架上,歪头斜睨小伊萨,满满一脸的“你嫌弃我,我还懒得搭理你呢……”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我家的公主和法师,它们是两只孟买猫,通身纯黑,金huáng色的大眼睛。公主古灵jīng怪,法师萌呆迟钝。

  娜佳爱极了这两只猫,不时抱起公主来亲了又亲,脸颊贴在猫咪柔软的皮毛上,轻轻蹭。

  她说在摩洛哥的家里也养过几只猫,来到意大利就没有时间再养,一直想念家里的猫。

  我瞧着她这样甜甜的笑,觉察到娜佳的五官其实很好看,浓眉长睫大眼睛。

  她如果多笑笑,会显得年轻可爱很多。

  伊萨终于被我说服,肯拿着羽毛掸子逗法师玩。

  娜佳做完清洁,又和伊萨一起跟猫玩了会儿。

  现在她很能gān了,把我家里各处收拾得光亮整齐。

  我送她们到门口,拿出一只纸袋给伊萨。

  娜佳以为是照例我不要的旧衣物,说声谢谢,接过去打开。

  伊萨尖叫一声,捂住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娜佳怔怔望着纸袋里的迪士尼长辫子公主娃娃,看看伊萨,看看我。

  伊萨一把抢过布娃娃,紧搂住,贴上脸颊。

  娜佳望着我,大眼睛在门口暖色灯光下显得水汪汪的,很好看。

  她过来拥抱了我。

  那个圣诞节,伊萨得到了她最想要的礼物。

  娜佳的那个拥抱,也是我得到的一份意外礼物。

  从那之后,娜佳每次来做完清洁,还会帮我整理花糙,把我随手放得散乱的东西整理归纳到更顺手的地方,有次还把沙发罩单拆下来洗了……她多做这些事,没有要求额外的钱,也不再伸手问我要什么东西。

  一年过去了,生活平静而又多变,我有越来越多的朋友,越来越忙的工作,在异国他乡的日子,一天天静水深流地过着,故乡或是他乡,模糊地融在一起,安稳地融在一起。

  有一天娜佳特地打电话告诉我,说她的居留问题解决了,她可以回摩洛哥去看家人了。

  电话里她兴高采烈地说,可以回家两个月,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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