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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与寞的川流上_寐语者【完结+番外】(39)

  他笑了一下,垂低目光,仿佛自嘲,“如果能遇见小时候的你,我们也许会是好朋友,那时候我很想有个伙伴,但是一直都没有。”

  小时候的我,遇到生人从来不说话,要是遇到他,也只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吧。

  我试着问,“你没有兄弟姐妹?”

  “有个姐姐,六岁时出去玩,出了jiāo通意外。”他语气平淡,“父亲对那件事很自责,后来生了我,就一直当犯人看着,走到哪里都有人跟前跟后,没有小孩愿意和这种家伙玩。”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暗下去,最后一抹从窗外照进的阳光将他睫毛的yīn影投在脸上,坚毅轮廓有qiáng烈的阳刚气息,这样一个男人,却说着孩子气的话,毫不掩饰满脸落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时候安慰太刻意,沉默又太坚硬。

  也许可以换一个话题,说说我自己。

  “你认识我哥哥吗?”

  “不认识。”

  “我有个哥哥,小时候他一直欺负我,不许其他孩子和我玩。”我叹口气,“很长时间,我都讨厌比我大的男孩子,看见他们就躲得远远的。”

  “哥哥不是应该宠着自己的小妹妹吗?”穆彦不解。

  “我妈妈是他的继母,小孩子和继母……不过,后来他们关系变好了,哥哥还是很孝顺的。”我想起以前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混世魔王,现在都成了杰出的年轻建筑师,实在有点感慨——妈妈说,每个男人在成熟之前,都会有一个荒唐胡闹的时期,直到他们像豆角一样慢慢被生活炒熟,之前再不进油盐的豆角,也会变得很香。

  哥哥已经是一片炒熟的豆角,穆彦却还带着坚硬扎人的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在什么人的手里变熟变软,那也许要很久很久以后吧。

  我转头看穆彦,心里似酸似涩,隐隐有些不安,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有些事对自己很重要,但在别人眼里怎么也理解不了,听去只当笑谈。

  穆彦一直倾听着我的话,神色沉静,仿佛也陷进自己的思绪里。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

  白日余晖落下,窗外暮色渐渐四合。

  这黑暗给人隐蔽的安宁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qíng,仿佛如释重负。

  不知道小时候孤独的穆彦是什么样子。

  每一个家庭的幸福都相似,只是各有各的难言处。

  我陷在柔软的长沙发里,不由想起爸妈。

  现在很多人将他们称为佳偶了,一个是儒雅的学者,一个是有才华的画家,多让人艳羡。

  可我记得小时候,别人是用鄙夷眼光看我妈的,那时根本没有人看好这段婚姻——因为妈妈比我爸年轻十岁,算辈分该是我爸的学生,那时还是个一名不文的艺术女青年。很多人说她是靠了我爸的名气和资源,才很快成为青年画家,名声大振。

  我妈是顶顶好qiáng的一个人,唯独摆脱不了这跟了大半辈子的yīn影,到现在还是不高兴别人介绍她的时候,qiáng调她是谁的妻子。母亲的xing格举止,毫无疑问会对女儿产生最大影响,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却无法改变,这就像天xing一样根深蒂固种在我骨子里。

  当我稍稍长大成年,就花样百出地表达这种叛逆,想要摆脱家庭的影响,害怕笼罩了母亲许多年的可厌yīn影,再移过来将我笼罩。对于这一点,妈妈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不顾爸爸的反对,支持我离家求学,希望我能在别处找到自己的信心和位置。

  但她还是希望我和爸爸能够真正以彼此为荣。

  所以才有穆彦所说的那张“纸条”。

  “我传纸条给老头那次,你在场?”我从他话里猜出一点端倪,试探着问他。

  “你变聪明了。”

  昏暗里看不清他表qíng,只听见他话音里的笑意。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我念大三的时候,老头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中途应邀来我们学校演讲。妈妈为此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要我一定去给老头捧场,说我去了,老头会很高兴。于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讲厅竟然人气高涨,后排都坐满了人,想不到老头这样受欢迎。

  我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说,打算看书混过去。

  但老头确实很有一套舌灿莲花的本事,讲得风生水起,妙趣横生,虽然我很不想听,却也不知不觉被吸引,渐渐忘了看小说。讲台上那个老头子,两鬓成雪,风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she,难怪当年能把身为系花的老妈引诱到手。

  老头那天讲的什么主题,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断有学生写了纸条递上去,向他提问,争相和他jiāo流。

  我有点小小得意,心想着,老头平时啰啰嗦嗦我还不爱听呢……然而这么想着,心里一动,冒出主意,不如也写个纸条上去逗逗老头。

  纸条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打死我也没想到,老头会当众念出这张纸条。

  我写着,“老头,虽然你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你的学生比做你女儿幸福得多。”

  老头用他富于磁xing的声音念出来,面不改色。

  台下瞬间寂静了。

  老头推推眼镜说,“这是我女儿写的,她今天也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里,但很高兴她能来听这个演讲,也感谢她的称赞。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个字,作为父亲的定语送给我。”

  演讲厅里哗然,大家把头转来转去到处看。

  我缩在后排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眼眶悄悄地发热。

  回想一遍当时的qíng形,我猜想,穆彦也许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件纸条趣事,也或许,那天他就是在场者之一。

  我不可思议地瞪住他,“可是,你怎么会认出是我?”

  穆彦懒懒地笑,“你自己说出来的。”

  他的脸在昏暗里看不清,仿佛笑得很开心,“康杰过生日那次,你说过一句话,想起来了吗?”

  这么说,似乎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就快调离销售部的时候,康杰过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庆祝。大家喝酒闲聊,康杰说起他妈妈是他中学班主任老师,对学生无微不至,对他这个儿子却常常顾不上。我一时感慨,忍不住说,我爸爸也是老师,虽然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他学生比做他女儿幸福得多。

  就是这句话。

  我说过两次。

  两次都被穆彦听到。

  我很难相信世上真有这么诡异的事。

  “那张纸条给我印象很深刻,当时听你父亲念出来,我很感动。后来听到你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并且你又姓安……我查阅了你的档案,看到你的毕业院校和你母亲的名字。”穆彦低声说,“你来面试的时候,说在广告公司实习过,我奇怪怎么没有注意过你……想不到远比那时更早,我们就在那个演讲厅擦肩而过了。”

  他说,他喜欢我父亲的书,有朋友在我们学校任教,邀请他去听那天的演讲。

  他说比起整个演讲内容,更打动他的是那张纸条,和我父亲念完纸条后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父亲从来不会这样对他讲话。

  他的语气满含羡慕。

  我曾经满怀仰慕的人,竟然羡慕我。

  我看向昏暗里的穆彦,只能看见他起伏的侧脸轮廓。

  往事温暖,记忆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却带起一股怎么也挥不去的苦涩。

  那晚上车里的拒绝,是出于克制还是排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那之后疏远了我。

  疏远,却又时不时出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若有若无地看着我。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我是安某人的女儿,知道我的仰慕是发自真心,不是一种投怀送抱的手段——安某人的女儿用不着靠身体做捷径。如果不是恰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呢,假如我和孟绮一样,来自没有背景的普通家庭,仅仅就只是一个想活得好一点,吃苦少一点的女孩呢?

  那就该负有不可原谅的动机?

  原来我所受的惠,所承的qíng,以及他看待我的那一点不同,仍然不是因为我本身。

  突然间口gān舌燥,原本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卡得生疼。

  我拿起水杯,发现杯子早已空了。

  穆彦接过杯子,起身去倒水,屋里没有开灯,令他在茶几角上绊了一下,水杯从手里滑落。我下意识起身去接,却撞上他的胳膊。

  两个人都想接住,同时伸手,水杯还是摔了。

  他挽住立足不稳的我,低声说,“小心碎玻璃。”

  隔得这样近,他的呼吸温热,影子像水波漫延,将我漫过,男xing阳刚而温暖的气息,织就天罗地网,迫在眉睫。他抬起手,像要触碰我……我往后退,悄然挣开他的手臂。

  “开灯吧,太暗了。”

  我们面对面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好一阵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去开灯,一个个的,将屋里所有灯全都打开,照得里外澄亮。

  转身回来时,他又是那个表qíng淡淡,从容傲气的穆彦。

  刹那之前的温qíng影子被光照得烟消云散。

  “还没替穆小悦谢谢你。”他随口笑着说,“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我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主要是还有工作没完成,我想早点回家做事。”我笑着婉拒,低头拿起拎包,回避了他的目光。

  “好吧,那就下次。”穆彦漫不经心地笑笑,“我还从没和别人在这屋子里吃过饭。”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愣住。

  “怎么了?”穆彦问。

  “有四个未接电话……下午开会设了静音,忘记取消了。”

  看着手机,我心里发紧,那四个未接号码全是老范的。

  会是什么事,让老范这样急着找我。

  第二十四章(上)

  走到外面去回电话,连拨几遍,老范也没有接。

  应该只是老范的事吧,如果纪远尧有工作jiāo代,他会自己打我电话的……这样想着,心神纷乱不定,转身看见穆彦关切询问的眼神,我摇头笑笑,只说有点事qíng,得走了。

  在知道是什么事qíng以前,我不想告诉他。

  穆彦也没再说什么,起身拿了车钥匙,简短地问,“送你回家还是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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