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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失如来_皎皎【完结】(12)

  “你去哪里?”

  “去教室看看。”

  她从图书馆一楼报告厅出来,先去隔壁大楼的展厅看了本届毕业生的学生的优秀毕业作品——其实参观过不止一次了,可她还是想去再去看看。展厅里的参观者只有寥寥数人,远远不如一两个月前的盛况。国画,水彩,油画,雕塑,种类繁多;论质量比,和博艺画廊的展出的作品的确有着相当的距离。

  但这自然也是难免。真正的画画天才,两千年来全世界也就只能数出那么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能掌握娴熟的绘画技巧已经相当难得了。现在的年轻学生受到了千篇一律的教育,思想上大都雷同,绝大多数人所能想到的都有前人珠玉于前,所谓优秀的作品不过是比别的作品多一点儿灵感或者多一点感动吧,但也够了。有的时候也许就是那么一点的灵感和感动,最终诞生出了不起的大师。

  人的脚是会自己认路的,从展厅出来,熟门熟路的找到了艺术设计系所在的教学楼,空空的大楼里几乎看不到人。已经是七月初,低年级的学生都已经放了暑假,只剩下大四的学生了。

  她推开一楼角落的那间教室。十余套画板画架毫无任何规律的分布在教室的各处,凳子东倒西歪得张牙舞爪,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绊倒,那是彻底“不欢迎来客”的姿态。临近正午的阳光,在阳光中飞翔的尘埃,散落的画笔和颜料,涂抹着各种颜色的废纸团子,明明那么潦糙和零乱的教室,在薛苑的长久注视中,似乎焕发出了跳跃的,灵动的生命。

  薛苑找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座位,扶起凳子坐下,恰好画板上夹着张四十厘米的画纸;她灵感一动,随手从地上捞起半截炭笔,在白纸上挡开一笔,随手勾勒起来。

  她不知道画什么,可笔却不由自己控制,仿佛了有了意志,在纸上游走不停。大学四年,所有专业课里,她最拿得出手的一门课也许就是素描。

  夏日天气炎热,一个人在教室坐得太久,汗水从后颈渗出来,衬衣粘糊糊的贴在身上,怎么都不舒服;此时却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握着铅笔的手依然如飞,直到碳素笔的碳芯全部用尽。此时她才认真的看自己刚刚画出来的东西,绝望的叹了口气,重重把笔一扔。

  深思中有不合时宜的声音cha了进来:“速写?画的是你家?”

  她回头看了来人一眼,空白着脸转了过去。

  “难道忘记我了?我可是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你呢。薛苑,”身后的脚步声临近,柔滑的声音和呼吸在后颈回转,一只手从左侧探出,帮她把额角被汗粘住的头发挑开一缕;薛苑心qíng不论怎么低沉yīn郁也忍不住愤怒,yù拍案而起的那一瞬身后人巧妙的退到她身后半米处,她扑了个空,只看到他露出笑气定神闲的微笑来。

  这张脸想不记得都难。偏偏还是自己上司的上司。薛苑冷着一张脸:“又是你!”

  她端坐不动,李又维双手cha在衣兜里。他本就个子高,穿着笔直的黑色裤子,从薛苑的角度看上去,宽肩窄要,完美的线条从肩到腰一溜烟滚下来,衬得一双腿出奇的修长。

  他不介意薛苑冰冷的脸,和善得简直是幼儿园的老师:“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在张玲莉面前你不是这个样子吧,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跟老板说话。”

  薛苑头都没抬:“上位者仪不正行不端,其下效尤,仅此而已。”

  尖刻的讽刺却让李又维相当愉快,他轻拍一下画板:“有jīng神了吗。这几天我看你人都要瘦了一圈了。”

  本想问一句“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瘦了一圈”,终于忍住,竭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你这么缠着我,到底要gān吗?”

  李又维却长久不语,从她头顶上弯下腰,下巴几乎cha过她的头发。他观摩着那副粗糙的素描,又问:“这幅素描画的是你家?我记得你家是在江南的汧镇吧。”

  她勉为其难的“嗯”了一声,心里想着他如果敢接机把手搭在自己身上就打回去,可李又维的双手规规矩矩停在衣兜里,一丝动静也无。

  “看来,你画技并不好。”

  她硬邦邦地回答:“我知道。”

  “素描是搭建结构,要有空间感,层次感,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明暗和空间,非常考验技巧和手段,”李又维的手从她肩头越过去,在画纸上指指点点,“你做不到这一点。看来你在绘画上相当欠缺天分,又或者是基础太差,连点面线的基本功都没有打好。”

  “我一样知道。”

  “素描,特别是速写,是所有绘画形式里最有意思的一种,也是判断一个人天分的主要标志,”李又维声音一变,说,“这类信手的素描有时候比jīng心绘制的作品更深刻。黑格尔认为这类的素描是奇迹,这把是全副jīng神直接贯注到灵巧的双手上,在一霎那时间的创作中把作家的心灵中所含蓄的一切都揭示出来。其实也就是我们的那句古语,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薛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仰头看他一眼,他的头在她的正上方,表qíng不太真切,下巴的印象倒是深刻,倒三角,顶角圆润,下颚稍稍前凸。

  她别开视线,声音较刚刚轻柔很多:“这个,我也知道。”

  李又维喉结一动:“去给我拿只碳笔。”

  她站起来去拿笔,空出来的座位他自然取而代之。递笔给他的时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听话——很有可能,是被他那通长篇大论迷惑了心神。

  李又维拿着碳笔,猛然在画上dàng开一笔,在她的原作上修补起来。他细节抓得极稳,在屋檐下补上一笔;在石板边上添两株小糙,在桥身上勾勒出砖块的形状,在流水里渲上一层倒影。

  微妙之处在于细节。他的话一点也没错。速写的风景画直接象征着随着画家水平的高低。水平低的作品,在短时间的凝视后,你会以为什么都看见了;但是更高明的速写,所用笔墨未必更多,同样的简简单单,却能在人欣赏完后激发人的想象,引起思考。

  薛苑的视线未曾又一刻离开他的手和他手下的画。就像之前无数次看人作画的过程,观看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凝视会得到什么结果。事过很久后才会知道,不论那幅画是好还是坏,注视时带着的那份期待的感qíng,永远是真实的。

  他画画的时候好像变了个人,玉一样的脸和大理石板的表qíng,看不到任何一点笑容。世界在他身边dàng然无存,没有声音,没有人影,没有颜色,没有时间,惟一存在的就是黑白颜色。最后,他放下笔,低沉声音开口:“把窗帘拉上。”

  薛苑依言而行。

  屋子里静谧一片。暗淡的光芒中,屋子仿佛被一层灰色的纱盖住。普普通通一幅素描经过他的修饰,焕发出了新的面貌。

  夜还没有终结。沉睡着的小镇,沉睡的房屋。沉睡着的街道。唯一存在的是黑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所有的一切低沉而均匀的呼吸着,时间如流水般地来了有又去——薛苑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她并不是置身于这个闷热的教室,而是处在那个山水之中的江南小镇上。

  他笔下的江南小镇那么那么像她的故乡,但和她jīng神和感qíng的依托之所却有差别。她陷入长久的思索;李又维凝神看着画片刻,低声问她:“怎么样?跟你家有几分相似?”

  “六分。”

  李又维反问:“只有六分?”

  “是,只有六分。”

  “那是缺了什么?”

  “画里是江南,但不是我的家乡。”薛苑疲惫的摇头,“但到底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又维摇头:“汧镇我去过很多次。是你要求太高,而且偏颇。”

  屋子光线暗淡,薛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努力分辨他的五官,试图在昏暗中对上他的视线:“你可以说我画不出好画,但你不能说我连分辨好画坏画的能力都没有。”

  李又维微笑:“只有这件事,我从不怀疑你。”

  他如此坦诚,薛苑反而没有了语言。她抚着额头,自嘲地笑了:“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总不是为了帮我改画的吧。世界上还不会有那么巧的事qíng。”

  “的确不是。”

  李又维嘴角闪出一个笑,大步流星朝她走过去,他手长腿长,走起来衣角带风;薛苑觉得不妙,连连后退数步,可这见乱七八糟的教室,她连续两次被凳子腿绊到,最后gān脆转身就跑,可到底迟了一步,在门口被他抓住了手腕,然后手臂从后缠了过来,顺势揽住了她。

  刚刚的那和熙气氛dàng然无存,两人回到了第一次相见时。薛苑觉得身体僵的不是自己的。

  他说:“别动。我不会gān什么。”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是可靠的,他真的放开了手,并且后退了半步。

  薛苑转过身子,刚想破口大骂,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惊呆了。他身体没有靠近,只是手指顺着她的脸部轮廓轻轻慢慢的画勾了个圈,露出极其满意的笑容,“我喜欢你五官和容貌。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模特。”

  第八章上

  “不行。”

  薛苑的拒绝脱口而出,和他的话几乎同步。

  “回答得到真快。”

  李又维短暂的皱一下眉,又笑了:“我不会让你脱衣服作人体模特,我不至于做这种事qíng。”

  “这跟脱不脱衣服没关系,就是不行,”薛苑退后一步,狠狠的揉了揉脸,要把他手指的温度从脸上完全抹去,“我不喜欢被画。”

  李又维沉思片刻,换上了然的神色:“看你反应这么大,你之前有被人画过并且遇到过不愉快的事qíng?”

  现在终于看清他缠着自己的目的,知道了原因,薛苑觉得异常轻松:“没有。但我再说一次,我不喜欢被画。非常非常不喜欢。”

  李又维的那末笑意消失殆尽,厉声道:“不,除了你就不行。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模特。”

  他顽固的坚持让薛苑片刻失语。她知道画家对模特儿的偏执会出现怎么样的qíng况,于是好心好意的解释:“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适合作模特。你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李先生,何况你是我的老板,请你去找别人吧。”

  李又维忽然诡异的笑了,语气一顿后再一改:“薛苑,你不想找到那幅画了?”空dàngdàng的教室里,这句话仿佛有了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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