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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如来_皎皎【完结】(34)

  后来,他因为画画得好,有写得一手好字,被领导看中进入了工艺美术厂,称了一名国家工人;而她开始准备复习参考高考,她复习的地方在那片桃树林,她靠着树看书,他靠着另一棵树在一旁安静的画画,暖风chuī得她昏昏yù睡,他为她取下粘在头发上的树叶;

  她考上大学,离开的时候,他一路送她到省城的火车站,沉默地看着绿皮车厢把她带走,也带走了他最初和最后的爱qíng。

  曾经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可她还是回来了。

  六七年时光如水,回来的时候叶文捷变成了军人。她完全脱去了少女时期的婴儿肥,穿军装时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穿常服时宛如三月的桃花和流水般楚楚动人。

  唯一没变的,也许就是那份感qíng了。他根本没有奢望跟她有进一步的发展,但没想到叶文捷肯嫁给他。他们的婚姻羡煞了所有人,摆喜酒的时候,同龄人都恨不得掐了他的脖子。

  她微笑:“离开的时候,我就说了,会回来,让你等我。”

  叶文捷如此重qíng重义,时至今日他才明白。

  再次离开的时候薛卫国完全没有担心,很安心的一等两年多,最后却等到了一张烈士证书。

  有半年的时间,薛卫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甚至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他有一顿没一顿的吃饭,薛苑也跟着挨饿;jīng神不好,工作的状态也越来越差。厂里的效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人生仿佛终于走到了困境。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他不是本地人,代表的香港某企业,跟沅镇工艺美术厂合作,定制了一批木雕和画架。

  作为这批产品的设计者之一,薛卫国跟庄东荣jiāo流较多。薛卫国不是那种善于跟人打jiāo道的人,庄东荣比他略大几岁,文质彬彬,带着一副眼镜,善于谈话并且谈吐不俗,对艺术品颇有见地。在薛卫国平常和乏味的生活里,很少能见到他这样富有学识并且举止得体的人物。很快的,两人从认识变得熟悉。

  那几个月,庄东荣一直住在沅镇,薛卫国很自然的邀请他到自己家中一叙。

  庄东荣笑着应允。

  房子并不大,一厅二室,小房间是女儿的卧室,毗邻河边,窗下就是潺潺流水;大房间是他的卧室,与其说卧室,不如说画室更恰当一点,颜料画卷堆积在墙角,几乎要以捆来计算。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墙角,斑斑点点。

  庄东荣蹲下身,一幅幅油画看过去,脸上的表qíng已经是瞬息万变,完全是不可置信:“你怎么有李天明的这么多画?”

  虽然那时国内的油画市场规模不大,但不等于油画不值钱。李天明的作品一直都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负担起的。

  薛卫国连连摆手:“不是,不是真迹。是我依照画册临摹的。”

  “看画册都可以临摹到这个地步?不可能!”他摁耐住自己的qíng绪,又说,“如果真是这样,你研究他很久了?”

  薛卫国点头:“有几年了。”

  庄东荣连声赞叹:“真是太不起了。”

  薛卫国无奈:“也不是只看过照片,两年前他办过一次的画展,我去看过,画展上有他的画册买,我就买了一本。”

  “原来如此,”庄东荣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你临摹李天明的画,真是惟妙惟肖!连我都骗过了,说是真迹都不会有人怀疑了。最妙是颜色光影的运用,光真的是在流动着,比起李天明来也毫不逊色。说来,李天明都是自己配制颜料,你也是自己调颜料?”

  “嗯,是的。”

  “那就稍微可以理解一点,你们厂子的关系,弄到矿石的确比较方便。”

  庄东荣感慨万千,欣喜之qíng溢于言表。在这么不起眼的小镇发现薛卫国这样的隐藏着的人才,就好像在沙滩上行走忽然踩到了一桶huáng金一样难得。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画架上搭着一块布,就问:“你正在画的作品?可以看看吗?”

  薛卫国掀开画布,穿着军装的年轻女子在那颗桃树下巧笑倩兮;庄东荣盯着画看了很久,之后才问:“非常……非常美丽。她是谁?”

  “我爱人。这幅画没有画完。”薛卫国说着,拿过布重新盖上,动作轻柔,仿佛那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你爱人她现在——”庄东荣本来想问什么,却被门口忽然出现的小女孩打断了谈话。

  小女孩揉着眼睛,一幅刚刚睡醒的模样,脸蛋涨得通红,瘪瘪嘴说:“爸爸,怎么房间在转啊。”

  她的脸色红得极不正常,薛卫国伸手探探她的额头,额角滚烫,真是烧糊涂了。

  送客的同时,连忙带着女儿去了附近的卫生院,医生说是感冒发烧,然后连续打了两天的针,高烧退下来了,一切呈现出好转的迹象;可不过几天又复发,同时还增加了咳嗽,又继续打针吃药;每次打针之后,病qíng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好转,但复发时则出现新的症状。如此反复了十多天,卫生站的医生终于觉得不对,私下同他说:“这病有点奇怪,你还是带着孩子去省里的大医院看看。”

  结果去了大医院,依然收效甚微,医生起初的诊断结果是脑膜炎,后来改为感染,最后又认为是肝炎,争来辩去,总是没有结果。

  钱流水一样的花出去,薛苑却一天天的衰弱下来。脸色蜡huáng,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最瘦的时候整个人只有不到二十斤,医生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得病需要钱治,他在外地陪同,吃住也都要钱,抚恤金全部拿出来,跟厂里打了白条,政府考虑到是薛家是烈士家属,还再负担了一部份,但还是不够。

  最后医生终于得出了结论,病症是传染xing单核细胞增多症。这种病如果发现的早,还好治,薛苑的病qíng拖到现在,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算得上重症,未必能救回来,也许有一种新药有用,但贵的要命。

  薛卫国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半夜的时候看着病chuáng上生病的小女儿,眼泪一颗颗的往下掉。

  薛苑这时却忽然醒过来。这是单人的隔离病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却摸到了他的手,安慰他:“爸爸,你别哭。妈妈一直陪着我呢,我不怕的。”

  昏暗的病房里,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把薛卫国彻底炸醒。对着空dàngdàng的病房大喊:“文捷!叶文捷,她是我们的女儿啊,你要是还爱她,就保佑她早点好起来!”

  当晚他连夜回到家里,跟邻居借了一些钱,但还是远远不够,他绞尽脑汁的想着或许能帮助他们的人,想来想去,最后发现自己活了半辈子,居然连一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都没有。他对着家徒四壁的空房间发呆,恨自己无能懦弱,没有出息,这一双手,到头来只能握住一只小小的画笔,留不住心有鸿鹄之志的妻子,更留不住那个不满四岁的女儿。

  心死如灰。还不如去死了好。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不能,女儿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月亮也不忍目睹他的惨状,静悄悄躲进了云层。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也不敲门,也不多废话,一言不发送上一大笔钱。

  薛卫国平生绝对不受无功之禄,也很清楚世界上没有白拿钱的好事,想到还在医院里的女儿,他迟疑片刻,又手忙脚乱的找纸笔:“我不能白拿你的钱。我给你写欠条,”

  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庄东荣相当了解薛卫国他这个人,他的xing格非常典型,就象所有才高八斗但是怀才不遇的人一样,清高傲气,不受嗟来之食。

  “我不要欠条。卫国。不是我看不起你,以你的收入,想要还清这笔钱,真不知道会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庄东荣自顾自的取下画板上那张叶文捷的肖像画,仔细的看了看,擦去画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是商人,喜欢钱货两讫。我很喜欢这幅画,你把这幅画卖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事qíng发展太过意外,薛卫国的大脑仿佛某个闯入屋子的疯子给敲了一闷棍,于是结结巴巴的解释:“可是……我还没有画完。”

  “我觉得已经很完美了。”

  “可是,这是我给文捷的画像,我们结婚几年,这是我唯一送给她的东西……我不能卖啊……”

  声音到最后已经小了下来。

  “正因为你费了那么多心血,这幅画才值得这个价钱,你其他的画,虽然漂亮,但是都不值,”庄东荣就象那条伊甸园的蛇,声音平静而诚恳,说的是绝对的真相,“这笔钱可以救你女儿的命。你妻子如果在天有灵,知道这件事qíng,想必也不会反对。只是一幅画而已,何况你以后还可以再画的,是不是?”

  根本没办法拒绝的条件。

  那笔钱为数不少,完全可以补上剩下医疗费的缺口,又或许是真的有神灵庇佑,那种药产生了效果,终于把薛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看到女儿在病chuáng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薛卫国这么一个大男人,哭得完全不成样子,他觉得卖掉那幅画那是自己人生中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若gān年后之后他才知道,做决定是容易的,难的是如何面对做完决定后接下来发生的事qíng。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钱的人。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化,老式的国营厂难以维系,拖欠工资,所有人的生活每况愈下,而他更惨,还带着一个身体不好需要补充营养的女儿。

  饿着肚子的是没有力气和资格清高的。清高这种东西只属于衣食无缺的人,对于他而言,是负担不起的奢侈品,他需要钱。

  庄东荣第二次登门的时候,比第一次更加直接和单刀直入,他拿走了两张他的临摹稿,给他留下了一笔钱;再然后,他们完全形成了一种默契,差不多每过三四个月,庄东荣都来一次沅镇,他带着钱来,带着画走。

  完美的jiāo易。

  第二十一章

  夜色更沉了,气温似乎又下降了一点。风过之处,天空上的星星也冷得颤抖。夜色和路灯光芒竞赛着要控制糙坪,视线所及的糙给渲染上一层黯淡的银白。

  薛苑慢慢开口。

  “我爸爸认识了庄东荣,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他的后半生毁于一旦。

  “你完全想象不到我爸爸仿造了多少李天明的画,具体的数目我不清楚,我怀疑世界上也没有人能弄明白。嗯,还有几幅陈孟先先生的。上次你问我关于陈孟先先生《火烧云》那幅画,我没办法回答,就是因为那副作品也是我爸爸伪造的。我觉得羞耻,你要我怎么跟你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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