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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如来_皎皎【完结】(36)

  这话萧正宇自然不会说诉诸于口。他压制住她肩膀的轻颤,轻声感慨:“真是可惜,你爸爸的画技如此jīng湛,看来也有不输给李天明的才能。”

  “不是,没这么简单,”薛苑停了停,“我爸爸有天赋,很努力,如果有好的条件,允许能成为第二个李天明。可惜他没有。他xing格内向,胆小羞怯。虽然说很多画家都是孤独和怪僻的,但这种孤独不应该成为生活上的阻碍。我爸爸,这一辈子都没去过三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他想象不出来荷兰的天空,想象不出北方的辽阔粗狂。他没有跟当代任何画家有过一丝半缕的jiāo流,所有的一切都是闭门造车。他的这种的xing格阻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阻碍了他的眼界。

  “眼界的短浅,导致他相当缺乏想象力。要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梵高能在寂寞中找到那么绚丽的色彩。我爸爸毕竟没有梵高的才能。他临摹别人的画,画静物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就是没有任何突破。我可以这么说,他的绘画技巧或许是炉火纯青,但创作内容逐渐陷于僵化。年轻时才气一日复一日的耗尽,只剩下僵化的,流程化的仿造了。”

  说话间忽然听到夜鸟的叫声,在空旷的夜里格外清晰和辽阔,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薛苑循着声音的来向,抬头看了眼天空。

  萧正宇沉吟着问:“你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些。你今天的qíng绪失控是为了什么?跟白天你看的那些素描糙图有什么关系?”

  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泪。

  “我被我爸爸骗了。我妈妈的那张画像,依然不是他的创意,是他参考李天明的素描糙图画出来的。”

  “我家也有个箱子,就跟费夫人的那口箱子一样,装满了素描稿。我妈妈那幅画像的素描稿就在其中,大概有七八张,各个角度的都有,连背景图都有一张不差。每次我爸爸想再试着重画我妈妈那副油画时,都会把那些素描稿找出来仔细研究。”

  “我爸爸是个糊里糊涂的人,对画却很有数,他自己的糙稿都放在另外的地方,那个箱子里的糙图他从来没有动过,像珍宝一样藏着,他记得住每一张图,也绝对不会弄错。他后来烧掉自己的所有油画和素描时,也只有那个箱子的素描稿没有烧。

  “我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以前以为这些素描都是我爸爸年轻时画的。还觉得,他年轻时候的素描比后来的生动些,人物的神韵更足,哪怕只有黑白两色,但画面上的人物好像就要从纸里跳出来跟你说话一样。

  “那箱子里还有两大本笔记,密密麻麻的写着画油画的技巧,如何手工制作颜料,如何上色,选择什么纸,绘画工具的使用办法,如何制作工具等等,十分详尽。我可以鉴别画的真伪,但却不太能鉴别字迹。我从来都相信这两本手稿是我爸爸总结的宝贵经验。说来也巧,李天明的字迹跟我爸爸的的确比较相似,他们都练过多年书法,字写得都像怀素的糙书,基本上看不出差别。曾经有两次,我察觉到稍微不一致的地方,但没多想,以为那是因为年龄的变化引起的。

  “直到我看到费夫人这些素描稿。醍醐灌顶。矛盾古怪的地方都得到了解答。那箱子里的糙图都不是我爸爸的作品,那两本笔记也是李天明的。例如那张穿裙子的少年女,我家也有几张,构图一模一样,只不过我家那几张是完成度高一些,五官都出来了,画中人是我妈妈。”

  “我们家怎么会有李天明这么多素描稿,应该跟我妈妈肯定有关。我长大之后,不只一个人说我跟我妈妈很像。每个认识我妈妈的人初看我的时候都会说一句‘你真像你母亲’。你跟我说那幅《读书的少女》中的女孩我一模一样时,我才忽然想起,我妈妈有没有可能认识李天明。”

  “甚至不光是认识。他们的关系好得李天明都能送给她一箱子素描和两大本呕心沥血整理的创作油画的技巧。这样的jiāoqíng,我难以想象。而我爸爸研究李天明,效仿他,跟我妈妈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萧正宇连个打断她叙述的时间都没有,在她稍微喘气的时间,他补上一句话:“就我所知道的qíng况,你妈妈跟李天明的确认识,她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做过他的模特,后来——”

  薛苑无动于衷的笑了,抖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慢慢推开他,朝长椅上一靠:“不论你知道什么,都不用告诉我,我不在乎了。”

  怀里空了下来,萧正宇一瞬间觉得恍惚。他克制住再次拥她入怀的qíng绪,反问:“真的?你的样子不像完全释怀的模样。”

  “与其说不在乎,不如说累了。我父母和李天明之间的纠葛,我不想知道。过了二三十年,当事人中的两位也都去世了,追究也没有意义。因为李天明,我爸爸这一生都毁了,虽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咎由自取。但我还是不愿意把我妈妈跟他放在一起谈论。”

  “现在才觉得荒唐,真荒唐。我看爸爸我的日记,时常觉得他前言不大后语,矛盾的地方也颇多。他经常进入某种臆想状态,他在日记里深切怀念过去的一桩桩小事。他说我们一家三口出门去旅游,看到满山红叶,坐在糙地上照了一张照片。事实上根本没有这种事qíng。他的思绪早就混乱了。

  “我没办法想象,他认为自己此生最好的作品,也是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还是李天明的yīn影下产生的,而他自己对此毫无知觉。

  “怯懦的人,终有一天会为怯懦付出代价。这是你曾经跟我说的一句话,也是我爸爸的写照。他花了一辈子去模仿李天明,又用了生命最后的几年去懊悔,也算是代价了。

  “我爸爸的人生,是我见过最荒唐最无奈的笑话。而我自己就是那个笑话的延续。我放弃了我本来可以光辉灿烂的前程,努力寻找我已经失去的技能,到头来,梦想破灭了,就象肥皂泡一样,什么都不剩。”

  薛苑平静的说完,正色看着萧正宇:“谢谢你带我来英国。我终于弄明白了真相。抱歉让你在寒风中听我说了这么无聊和失败的一个故事。”

  随着这句话的开始和结束,她又慢慢恢复到那种自闭的qíng绪里去。

  萧正宇不以为然的摇头。

  “不,我不觉得你什么都没有了。起码,你得到了真相。虽然不是你预期的那个,但我觉得是件好事。真相早一天知道比晚一天知道好。”

  薛苑看他:“早死早超生?你很想得开。”

  “我跟你一样,有过类似的切肤之痛。”

  “那你也应该知道,你刚刚这句话听起来就象讽刺。”

  他自认为是个会安慰别人的人,也清楚她现在肯定听不进去自己的话。看到她没有表qíng的离坐,他也站起来,直视她的眼睛:“我真希望你真的想明白了,放下了,不是又钻入了另外一个牛角尖。薛苑,相信我,知道真相,是一种解脱,不是负担。”

  薛苑低下头,慢慢咀嚼他的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萧正宇轻轻扶过她的脸颊,蜻蜓点水般吻一吻她的额角:“我知道你现在非常难过,你自己要克服。但是不要忘记,我总是在你身边。”

  第二十二章

  夜晚更深了,昆虫都沉睡去了,不再鸣叫。如果在国内,应该是清晨时分了。

  送薛苑回到房间,萧正宇小心从外带上门,刚一转身,就看到费夫人在管家的陪同下,站在走廊前方的yīn影里,无声的注视他。

  费夫人虽然优雅宛如昨日,到底年纪大了,少许白发在昏暗中格外耀眼。有那么一个瞬间,萧正宇忽然想到,她和这栋屋子一样,已经老了。

  他脸上浮起个笑,迎过去,跟费夫人寒暄:“您还没有休息?”

  “想到你明天又要走了,就睡不着,出来转转,结果看到你跟那个薛苑在一起,于是过来看看。”

  这话说得分外冷静。萧正宇没有多余的解释,无奈的笑了笑。管家不知何时知趣的消失在拐角的yīn暗走廊里,他跟在她身边,朝起居室走过去。这栋屋子实在太大,一个个相似的房间走过去,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费夫人一路无语,萧正宇也不开口,满脑子回想的都是薛苑刚刚的那番谈话。实在分不出心神寻找话题。费夫人看他一脸心不在焉,什么都有数了。看着他拿起咖啡壶斟咖啡的动作,淡淡开口:“她是不是叶文捷的女儿?”

  “是的。”萧正宇说。

  “长得真像她妈。”

  萧正宇端着咖啡杯走过来,放在那张深色的小桌上。

  “你跟她的关系到哪一步了?”

  萧正宇挑起眉毛,有分寸的沉默着,等着费夫人继续说下去。

  “我看你整个心都在她身上,她对你却不是,完全能利用就利用。”

  萧正宇脸色稍许一变:“您见过她几次?我实在不知道您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在利用我。”

  “我嫁给费启明快三十年,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这辈子也白活了,”费夫人轻轻一叹,“何况你心里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上次我回国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我不过觉得她眼熟,想看看她到底跟叶文捷有几分像,你就火急火燎地跳出来维护她,生怕我发现什么。”

  萧正宇回看她一眼,露出个匪夷所思但客气到极点的笑容:“是这样。不过,一直以来,您都没管过我,到了现在,您更管不了我。”

  这话语调虽然客气,更衬得隐藏在其中的不耐烦格外刺耳。

  费夫人也不动怒,凝视他的五官片刻,摇头笑了:“你还跟以前一样,一提起自己的事qíng就露出这种戒备的表qíng,”说着把手里的钥匙轻轻拍在桌上,又朝他所在的方向推过去,“你打开那个左边橱柜,里面有个小箱子,用这把钥匙打开箱子,把里面的文件拿出来。”

  虽然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萧正宇还是依言而行。

  箱子里有个平淡无奇的文件夹。

  “翻开看看。”

  那是一份完全符合法律规定的遗嘱,是在费先生去世后的一个星期立的。有律师的签字,有公证人签名。遗嘱用中英文两种语言写的,意思哪怕一个三岁小孩都能明白。简言之,她去世之后,把一切财产留给萧正宇,包括不动产,股票,证券,艺术品,信托基金等等。

  光是财产的列表就足足有半页之多,萧正宇对费夫人的财产状况并非一无所知,但看到这份清单,依然觉得震惊。那几张薄薄的纸仿佛有了千金之重,压得萧正宇手臂的皮肤硬生生的疼痛。这种疼痛不可能让他应该感受到的欣喜,反而沉下了表qíng:“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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