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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这样无害的青年_微笑的猫【完结】(38)

  头一天我就花了两万七八千,接近破产,除了这些,还有和尚钱。对了和尚呢?

  我去问文胖,文胖高深莫测地摘掉了帽子,帽子下原来是颗锃光瓦亮的头颅,接着,他从包中摸出一袭金huáng的袈裟,他爱抚后悍然披上说:“和尚来了”

  我哭了。

  文胖解释说:“这就是三千元套餐的标准配备,如果是八千元套餐,就有真和尚了。”

  “那中间五千元那档呢?”

  “也是我。”文胖说,“不过我会提示是,住持和尚。”

  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念心经,但据徐真人反映,他趴在那儿的一个小时,嘴里念的都是“股票涨基金也涨”之类的朴素理想。

  晚上开饭已经八点多了,果然全村都来了。大家吃得是杯盘láng藉。

  吃完了睡觉又是个问题,老吴家的房子是危房,亲戚家又都被远来的女眷住满了,我们只能睡车里。

  这是八月乡间的夏夜,蛙叫虫鸣固然静美,但开着车窗便是喂蚊子,关着的话,不到后半夜我们就得闷死。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先开车窗,外头用蚊帐罩住,再往里睡。

  我和阿朱睡一辆车,我命苦地睡前座,他睡后座。自从那次跳水事件后,阿朱一直对我紧迫盯人,这让我感觉很微妙。固然我乐意与他厮混,但也烦恼他始终认为我可能是jīng神分裂。

  我睡不着,太热了,开空调又没那么多油烧大概到了晚上十点,阿朱突然轻声喊:“桃儿。”

  我正有点儿迷糊,就没理会。他又说:“桃儿,你睡着了吗?”

  我没说话,他就开始伸手摸我,先摸的是脸、耳朵、后脑勺,再下来是脖子,脖子摸了好久。他的手很宽大,很粗糙,手心里有老茧,那是长期打篮球的缘故。我也有茧,在握画笔的地方。

  我已经无法自制地起了jī皮疙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匹饥饿的、独自越冬的láng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对方是森林里偶遇的人类。我完全可以一口咬断他的喉管,这种嗜血的兴奋让我不住地战栗,但这个愚蠢的人类不知道,他甚至不设防,还以为我是那个在月亮下柔肠百结的歌唱家。

  他在摸我的肩膀、胸口,胸口很痒,腰,我的腰……直到这时我才从幻觉中反应过来。

  “你gān吗?”

  他顿了顿,说:“你醒着?怎么不回答?车钥匙掉前排去了。”

  那你摸我gān吗?我没开口问。

  过会儿他自己解释道:“我怕掉你身上。”

  他一定很尴尬,我准备给他个台阶下,便开始找钥匙,钥匙果然就在脚边,我递给他后,他说:“睡吧。”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于是爬出车子平复一下qíng绪。空气闷热cháo湿,可就是不下雨,蚊虫就像战斗机一般朝我身上jīng准地撞来。在我的右手边,有条死水河,在老吴的描述里,那是关于家乡的最美丽的回忆,现在已经是一块蚊虫的滋生场所。

  老吴还在守灵,眼睛熬得通红,我想替他守一会儿,他说不用了,肾上腺素的作用,反正他也睡不着。

  我说:“你和邵丽明离婚,怎么也不说一声?”

  老吴问:“需要说吗?这是私事儿。我们因爱而结合,因爱而分离,如今我们依然相爱。”

  你就扯去吧。

  我说:“邵丽明长得多漂亮啊,全校女老师数她最漂亮。”

  老吴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始回忆许多年前毒害过他的一本书,叫作《少年文艺》。在这本书里,漂亮姑娘不是成天高举着牛虻的拐杖,冲着yīn霾的天空发出战斗宣言,就是瞪大了警惕而敏锐的双眼,关注着周围人思想的一举一动。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惧怕漂亮姑娘,邵丽明就是这么一个漂亮姑娘……

  我说:“你这个理由找的,就像在说自己是个懦夫。”

  “我的确是个懦夫。”老吴说,“不过我是不是懦夫无所谓,只要邵丽明能找到她的人生境界就行了。”

  我说:“可是邵丽明也有三十四五了吧?据说过了三十五岁那就是高龄产妇……”

  “你还不去睡?再缠着我问这问那,小心我揍你!”老吴说。

  我逃了。

  老吴在灵堂里高喊:“阿朱!阿朱!你再放这小子出来我就弄死你!”

  阿朱在车里睡得正香,见我逃回来便含混地问:“你去哪儿了?”

  我说“我怕老吴伤心过度,跑去安慰他了。”

  阿朱说:“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你抓紧时间睡。”

  我怪窝心地躺下了阿朱待我多有耐心,多温柔,多善解人意,这以后,不不,没有以后,我得赶紧睡。

  凌晨四点半左右,七舅和文胖就开始叫早了,接着满村子都在喊:“起来!起来!该去火葬场的都去火葬场了!”

  文胖还专程钻进车里来掐我说:“起来啊,你事儿多着呢。”

  我痛苦万分地睁开眼,问他:“用得着这么早吗?”

  文胖说:“你不知道,现在去排队说不定得排到中午,一是咱们这儿路程远,二是天气太热,死人都急着烧呢。”

  厨师架起大炉子,轰隆隆地烧白粥、蒸馒头,我们跑去最近的四舅家水井边洗脸刷牙。整个村庄都在醒来,远处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和犬吠声,但遗憾的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个清晨有多美,大概是无处不在的垃圾与发了酵的臭味败坏了我的兴致,或许现在美丽的乡村只出现在影视剧中。我们系经常外出采风,走过许多农村,除了专门拾掇起来迎接游客的,其余的都像是被现代化急行军所抛弃的一堆废墟,由孤独的老人与孤独的孩子守护着。

  这个村庄的青壮年几乎都在外地打工,是葬礼把他们召集回来,从某种角度说应该感谢吴家老太太,是她在喘不过气来的生活中为大伙儿提供了一个与亲人相聚的机会。

  我们从火葬场回来,不出文胖所料,已经到了午饭时间。老太太成了一捧细细的粉末,徐真人说人一辈子,一只超市小型塑料袋足够,诚然不假。他日我若成灰,撒了肥田,为国家限塑作贡献。

  我们和“八音”们一桌,当日午餐是与苍蝇争食。此处苍蝇不按“只”计算,是按“蓬”,凉拌huáng瓜上落一蓬,红烧鳝鱼上落一蓬,筷子上落一蓬,碗里落一蓬,人头上落一蓬,你要是稍微吃得慢点儿,一会儿连渣都不给你留。此番胜景,连老吴也多年未见。

  核儿说:“桃儿你想到什么?我想到躲不开、避不过的bào雨梨花针,如果世上真有那种暗器,想必灵感就是从此而来?

  老吴骂道:“废话怎么这么多呢?赶快吃!我告诉你们,这都是城市造的孽,整个农村都成了它的垃圾填埋场,成了它的牺牲品,城市是个恶魔,是个嗜血的屠夫,是个袒胸露怀的dàng妇。”

  徐真人说:“吴老师,你太深邃了。”

  老吴说:“徐中驰,你也不差。”

  核儿招呼我和阿朱说:“赶快吃,别搭理他们,这俩是病友。”

  “八音”挺敬业,每上一个菜就要chuī几句。他们果真是八个人,有chuī喇叭的,有chuī唢呐的,有敲锣的,有敲鼓的,有拉胡琴的,还有两个专门负责唱丧曲。其中那女的真是艺术家,四十来岁,宽背水桶腰,调门奇高,《青藏高原》《天路》之类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比电视上唱得来劲多了。

  整个下午都是他们的演唱会,唱完了歌唱戏,唱完了戏再唱歌。中国人都是哲学家,葬礼是一场哀戚的狂欢,我们这个偏僻的是乡野,八宝山那种上万人告别的仪式也是。

  三万块钱已经全部花光了,我甚至还欠着厨师明天的菜金。我问老吴怎么办,老吴说别急,等人。到了傍晚的时候,果然来了个人,老吴笑逐颜开地迎了上去。

  核儿躲在后面说:“怎么这货也来了?”

  那个人叫白舒,是核儿的授业恩师,也是我见过的最有艺术气质的人,即使他衣衫褴褛蹲在村口喝玉米碴子,旁人也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艺术家。他最近剃了个光头,可光得如此飘逸,如此俊秀,文胖的光头和他比起来就像是生了锈的秤砣。

  白舒说:“老吴,我送钱来了。”

  老吴感激涕零地说:“谢谢你,哥们。”

  白舒说:“你活该吧,好端端的离什么婚?”

  他转身看见了我,惊讶地说:“咦!你不是那个谁吗?怎么也在这儿?”

  我说我给老吴当儿子呢,白舒说好,弄不好老吴一辈子也没儿子。他对老吴说:“本寺欢迎你。”

  我说:“您又出家了?这都几次了?”

  白舒于是显得很烦恼地说:“我一入山门吧,就思念红尘;一入红尘,又觉得腻烦想入山门。”

  核儿在远处做手势,意思是速度闪开,此人会核爆,纵然不核爆,也会以朱耷、石涛等自况而恶心人。白舒显然对我仁慈了,扔了两万块钱就要走,我们拦着说晚上山路行车太危险,他说寺里有规定。

  白舒走后,我与核儿自问:“美院有正常人不?”

  核儿说:“我可能不算,但桃儿你勉qiáng算一个。”

  我很感动,但我真不是,核儿,好在我不会承认,我就是这样的硬汉子,不妥协,不还价,纵然到了飞天的那一刻,我也不承认。

  到了晚上就寝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身心俱疲,文胖挨个儿鼓励我们说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还剩最后一天了。我们问文胖缘何如此坚qiáng,他说是苦难的生活锤炼了他。我看他的腰围很难体现出苦难,文胖说你们这些雏儿懂个屁。

  早上五点刚过,我又被文胖拉起来,说是和老吴一起陪同,“八仙”去打坟坑。我恼火极了让他去找阿朱或者核儿,文胖说不行,“八仙”挖坑是要收小费的,等坑挖好了,还得扔点儿钱进去暖坑,所以非管钱的去不可。

  这都是谁定的破规矩?埋个死人都不让人省心。总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坟地里睡着了还睡得挺香,那帮牲口挖完了坑就跑了,我醒来不认识路,在山上盘旋了一上午。

  山头遍布坟包,而且植满了松柏,茅糙长得齐人腰高,山风一chuī,漫山糙木哗哗作响,如泣如诉。青松如盖,大地为chuáng,老太太能长眠此地也是一件幸事。正在抒qíng的时刻,听到“八仙”的扩音喇叭响,那个女高音在唱:“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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