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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青梅_艾米【完结】(8)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她们才到了省城。妈妈怕红卫兵看见了找麻烦,带着她趁黑溜进了姥姥姥爷家。

  姥姥姥爷住在楼房里,E市的楼房很少,岑今还是第一次亲自走进一幢楼房,第一次在楼上的房间睡觉,她老想着楼房会不会塌掉?会不会睡到半夜,chuáng下面出现一个dòng,把她连人带chuáng全都掉下去了?会不会一觉醒来,发现不是什么楼房,而是一条大轮船,楼房里所有的人都是在一条大轮船上?

  但她没机会问妈妈,因为妈妈忙着跟姥爷和姥姥说话,好像要把这一生的话都说掉一样,而且几个大人都把嗓音压得低低的,很紧张的样子。她每次想问妈妈什么,都被妈妈挡回了:“妈妈有事,今今自己玩会。”

  在姥姥家玩了几天,别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姥姥说:“唉,我们家今今完全成了一个乡下姑娘了,说一口的E市话,如果不是你姥爷现在这个样子,姥姥就不放你回E市了,就在这里跟着姥姥。”

  姥爷说:“你妈那时不听劝啊,不然的话,你也不会生长在那个小地方。”

  妈妈笑着说:“今今,姥爷老糊涂了,妈妈不去那个小地方,怎么会有今今呢?”

  姥爷坚持说:“你留在省城,难道就不结婚不生孩子了?”

  “但那就不是今今了啊!”

  然后几个大人谈论起爸爸来,虽然他们都没提爸爸的名字,但她知道他们是在说爸爸。

  姥姥cha嘴说:“婚都结了,孩子都多大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想把他们两个人戳散掉?”

  姥爷叹口气说:“戳散掉是不可能的了,孩子都有了,难道还能让孩子没爹?我就是担心那个人对我女儿不好。有些男人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我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他会不会反过来嫌弃我们家。”

  妈妈安慰说:“他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他自己是右派,还能嫌弃谁?”

  姥姥担心地说:“唉,我就怕他一生背运,越过越糟。”

  妈妈自信地说:“不会的。他已经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今后即使不往高处走,也不会更低了。”

  后来妈妈回忆起这段,一直埋怨自己大话说早了。要知道,人生低谷这玩意儿,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第六章

  去了一趟省城,小岑今觉得自己跟E市那些小朋友不一样了,有了一点儿卖弄的资本。

  小伙伴里很少有去过省城的,还有的连轮船是什么样都没看见过,更不用说坐轮船了,因此都对她敬若神明。加上她还从省城带了一些糖果回来,所以那段时间她在小朋友当中特别受宠,总有人来约她玩,刚开始她还能一人发一粒糖,到后来糖越来越少,只能咬开了一人分一点,再后来就全吃光了,只剩下一些花花的糖纸,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后压在书里,压得平平整整的,当宝贝一样保存着。

  糖吃完了,她在小伙伴里的风光也开始失色,有人出来挑战她了。

  有一天,红姐姐庄严宣布说:“我爸爸也去过省城,他还去过很多地方。”

  有的小朋友不相信:“为什么你爸爸去省城不带你去呢?”

  “因为是学校派我爸爸去的,没有派我去。”

  “学校派你爸爸去外面玩?”

  “不是去玩,是去外调。”

  不知道为什么,岑今听到“外吊”两个字,脑子里就浮现出一根架得高高的铁丝,而红姐姐的爸爸就挂在那根铁丝上,晃来dàng去,很辛苦。

  她很同qíng地问:“红姐姐,为什么你爸爸总是要外吊呢?”

  “因为学校信任他。”

  “学校信任你爸爸,就叫你爸爸外吊?”

  “当然啊,学校信任谁,就叫谁去外调。学校不信任你们的爸爸,就不派你们的爸爸去外调。”

  这下大家都像斗败了的公jī,垂头丧气了。

  岑今不服气:“你爸爸去过很多地方,但是你没去过!”

  “我爸爸去了,就像我去了一样,因为我爸爸给我带回来很多东西。”

  大家争先恐后地问:“有没有带糖给你?”

  “有,我都吃光了。”

  民愤看涨,红姐姐似乎也意识到了,赶快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我爸爸过几天又要去外调了,是外调今今的爸爸。”

  岑今问:“为什么要外吊我爸爸?”

  “因为他是坏人。”

  “我爸爸不是坏人。”

  “你爸爸是坏人,不然军代表就不会叫我爸爸去外调他了。”

  她知道军代表就是卫国的爸爸,住在她家后面那栋房子里,永远穿着军服,戴着军帽,扣着风纪扣,只从军帽下面露出一点花白的头发来,看上去挺和蔼可亲的,平时很爱逗孩子们玩,经常把孩子们手里的小玩意抢过去,玩个魔术,那个小玩意儿就不见了。等那孩子急得嚷起来了,他又可以一下子把那小玩意变回来。

  孩子们都挺喜欢军代表,胆子大一点的还敢主动跟他说话,看见军代表了,就举着手里的小玩意叫他:“军代表,来把我的这个东西变没了!”

  军代表有时就接过小玩意,变个戏法,有时说“不行,你这东西太大了,我只会变小东西。”还有时则严肃地说“我今天太忙了,以后吧。”

  岑今不相信军代表会说她爸爸是坏人,她觉得军代表挺喜欢她的,因为军代表每次看见她都会逗逗她,不像别的大人,看见她就当没看见一样,也不像另两个年轻些的军人,他们有时逗其他小孩子,用两手放在小孩子的腮骨下,卡着小孩子的脖子,像提小jī一样,把小孩子直直地提起来,但他们从来不提她。

  她曾委屈地向妈妈抱怨:“那两个解放军叔叔为什么不提我?”

  妈妈问清楚了是怎样个提法,安慰她说:“你可千万别让他们那样提你,那会把头从脖子上扯下来的!”

  她认为妈妈说的没错,因为爸爸曾经给她做过一个玩具娃娃,是用铁丝和竹筒子做的,头就是一节竹筒,上面用笔画了眼睛鼻子,用根弹簧连在脖子上,玩具娃娃的头可以转前转后,还可以低头仰头。她想象人的头一定也是那样连在脖子上的,如果使劲往上拔,可能真会把弹簧拔断,把头从脖子上扯下来。

  她警告那些小朋友:“别让解放军叔叔提你们的脖子,那会把头拔下来的!”

  但那几个小朋友都不怕:“你想别人提你,别人不提你,你才编出瞎话来哄我们。解放军叔叔提过我,我的头没拔下来吗。”

  她虽然是真的害怕那两个解放军那样提她的脖子,但人家从来没要求提她脖子,使她感到很失落,肯定是那两个人不喜欢她。

  但军代表就不同,军代表如果跟她那群孩子玩,一定会把每个人都照顾到,不会把她拉下,有时还最先逗她玩,所以她不相信军代表会说她爸爸是坏人。

  那天回到家后,她问:“爸爸,别人说军代表叫红姐姐的爸爸去外调你,还说你是坏人,你相信不相信?”

  她本来还想问“外吊”是不是像她想的那样吊在一根高高的铁丝上的,但爸爸很紧张地追问:“你听谁说的?”

  “红姐姐说的。”

  爸爸不追问她了,而是跟妈妈低声说起话来,都是她不懂的话,但妈妈仍然说:“别说了,别说了,孩子在这里,让她听到了不好,她会拿到外面去说的。”

  她委屈地说:“我不会拿到外面说的。”

  “你不会?你姥爷游街的事,不是你在外面说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搞得我抬不起头来。我给你jiāo待了又jiāo待,叫你别在外面乱说,你总是不听。”

  说到姥爷游街的事,她就心虚了,因为她的确告诉过小朋友。但那是因为小朋友都缠着她讲省城的事,而她已经把能讲的都讲完了,她怕一旦自己没什么可讲,小朋友就会不理她,所以她才把姥爷游街的事讲出来。

  她觉得妈妈说那话的口气,是在责怪她,妈妈已经不喜欢她了,把她当成一个大嘴巴来防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妈妈的爱,心里非常不安,睡觉都睡得不踏实。

  半夜,她被爸爸妈妈的说话声搞醒了。她悄悄睁开眼,看见爸爸坐在chuáng的另一头,穿着一件破了dòng的白汗衫,腿放在被子里,但膝盖却竖着,把被子顶起一座高高的山。爸爸的头埋在竖起的膝盖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妈妈坐在她这一头,也穿着破了dòng的白汗衫,不过妈妈的白汗衫跟爸爸的不一样,妈妈的是桃尖领,没袖子,爸爸的是圆领,有半截袖子。那时几乎每个人的爸爸妈妈都有这样的白汗衫,听说是最便宜的一种,没破dòng的时候可以穿出去,破了dòng就只能在家里穿,睡觉时穿。

  妈妈说:“外调怕什么?你那点儿问题,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爸爸没有吭声,仍旧唉声叹气的。

  “是不是你家里还有什么问题?”

  “我家里的问题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就是有个姨父去了台湾,其他没什么。”

  妈妈狐疑地问:“是不是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告诉过我?”

  “没有?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睡觉吧。”

  爸爸长叹一口气,说:“我就怕外调的人瞎说八道。”

  妈妈坚定地说:“我不相信外调的人会瞎说八道,他们总得拿出材料来吧?材料总要组织上盖章吧?”

  爸爸仍然唉声叹气的。

  一个“外吊”把父母吓成这样,小岑今也变得心虚了,见到红姐姐,就没以前那么趾高气昂了,因为红姐姐的爸爸受学校信任,派出去“外吊”,而她的爸爸是被“外吊”的人,那就是天差地别呀!

  爸爸似乎比她更怕红姐姐的爸爸,自己长着腿,不敢去红姐姐家打听消息,而是有点鬼鬼祟祟地向她打听:“今今,红姐姐的爸爸回来没有?”

  “我不知道。”

  “你上她家玩看没看见她爸爸呢?”

  “没有。”

  小孩子记xing短,过了一段时间,她差不多忘了这事了,但有天半夜又被父母的说话声吵醒了。爸爸仍然是坐在chuáng的另一头,把头埋在竖起的膝盖上。妈妈仍然是坐在她这头,两人还是穿着各自破了dòng的白汗衫,但这次不同的是,妈妈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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