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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不渝_艾米【完结】(5)

  但 D 市人偏偏象捍卫自己的国土一样捍卫自己的口音,虽然他们去了 E 市也竭力cao一口 E 市话,但你外地人到了 D 市,免不了受到刁难。到商店买个东西,如果你讲普通话,售货员觉得你卖弄;如果你讲自己的家乡话,售货员觉得你老土;如果你cao一口 D 市话,售货员又以为你在嘲笑他。总而言之,石燕每次去市里买东西都不顺利,后来她就不怎么敢去了,她作为女孩子的唯一的娱乐和享受也被剥夺了。

  不去市里,就蜗居在学校里,日子也不好过。石燕的寝室里住着十六个女生,八个高低chuáng,把半个教室改成的寝室挤得满满的。学校的澡堂只在冬天开几个月,周一、周三开给女生,周二、周四、周五开给男生。澡堂里没厕所,但人们进了澡堂,听见哗哗的水声,又让热水一激,就特别想拉尿,于是大家都是就地解决,搞得澡堂里永远有股尿骚味。夏天澡堂不开,大家都是在自己楼里的厕所里洗澡,每层楼的厕所里有两个厕坑给填起来了,做成了洗澡间,供大家冲澡用,但楼里没热水,要自己去开水房打了热水,提回来兑了冷水冲澡。

  学校食堂的伙食也很糟糕 ( 不糟糕就不叫大学食堂了 ) ,石燕以前在高中住读的时候,伙食也不怎么好,但她每周都可以回家去带些菜来吃,现在离得远了,没办法经常回家带菜了,只好吃食堂伙食。也算因祸得福,她一直保持着苗条的身材。

  那时想到要在 C 省师院呆四年,她心里就充满了绝望,恨不得退了学回去复读,特别是一年之后她听说有几个去年没考好的同学,跑到外省亲戚家住着,在当地的高中借读一年,今年竟考上了赫赫有名的 A 大、 B 大、 E 大,她悔之莫及。早知如此,真不该到这里来读书的。人家读了这一年,进了名校。她也读了一年,但不过就是从 D 大的大一读到了 D 大的大二。

  她想退学,然后跟那些复读的同学一样,找个亲戚家住着,到那里去参加高考,就当她那级没跳的吧,再考一次年龄应该还不算大。但 C 省师院为了保证中学师资,对学籍管理有很严格的规定,学生没有正当理由一律不准退学,如果擅自离校的话,以后永远不准参加高考。她打听了一下何为“正当理由”,结果发现几乎没有哪个理由是正当的,除非你得了不治之症,命在旦夕。

  这一下彻底完蛋了 ! 她感觉就像一不小心跟人签了卖身契约,从此被人卖进了窑子一样,而且这个窑子还不是一般的窑子,完全是官办的窑子,你有钱都赎不了身,即便你私自从窑子里逃出去,也没人敢收留你,因为官府已经跟各方面打过招呼了,就像在你脸上烫了金一样,谁都知道你是从官府的窑子里逃出来的,谁都不敢收留你,最终你还得乖乖地回到官府的窑子里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 !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考研究生,唯一的诉苦对象就是huáng海,因为huáng海也跟她一样苦大仇深,有倒不尽的苦水。但在石燕看来,huáng海的苦简直算不上什么“苦”,考上了 A 大,住在 F 市那样的大城市里, A 大的校园又那么美丽,他还有什么痛苦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是她去了这么好的大学,她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还诉个什么苦?

  她估计huáng海也在心里骂她“无病呻吟”,可能在huáng海看来,她又没遭产钳夹一家伙,脸部的骨头又没被夹变形,又没经历失恋的打击,她苦个什么?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他长得跟她一样,他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还诉个什么苦?

  她一方面为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无法沟通遗憾,一方面又尽qíng利用这种不能沟通,因为她诉苦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让谁来理解她,安慰她,而是出出气,图个嘴巴快活。如果有名校生来安慰她,开解她,她可能会心生反感:“你当然想得开罗,反正又不是你窝在这么个破学校里,高调谁不会唱?等你落到我这个境地了,再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对待这一切。”

  但如果是破校生来安慰她,她又会觉得惨不忍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考上一个破校 就自满自足了? 那今生还能有什么大造化?

  于是她跟很多同学都慢慢疏远了,但跟huáng海却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仔细想想,可能是因为别的同学都是诉甜,只有huáng海才是诉苦。诉甜的同学进的学校都比她好,所以每当那些同学讲起自己学校的事时,她就很难受,好像人家在向她炫耀一样。

  她打不起jīng神来给他们回信,回什么呢?也把自己的学校生活讲一通?有什么好讲的?就算好上了天,也只是个 C 省师院,怎么能跟 A 大 B 大 E 大们相比?更何况还没好上天,而是坏下了地。她不想昧着良心把自己的学校夸一通,谁跟谁呀?难道别人还不知道你这学校有多么破吗?她也不想在信里对别人的学校表示羡慕和嫉妒,更不想对别人的学校由衷地赞赏几句。总而言之,她不想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比 C 省师院好的学校,不幸的是,她已经知道一些了,那她至少不想一遍遍听人描述那些学校的好。

  她常常是拖好久才回信,回也只简简单单说两句,还常常是不回。慢慢的,大家就不给她写信了。到大二的时候,她那些考进了名校的老同学只剩下huáng海还在跟她通信了。

  这让她好有一番感慨,以前总听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那时还以为人们真的是这么趋炎附势,巴结富人呢。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穷人不是没人问,其实大家还是很喜欢去“问问”穷人的,至少可以向穷人炫耀一下自己的财富,但穷人不想跟那些富过他们的人来往,免得相形见绌。而富人住在深山里,他那大房子和万贯家财如果不拿出来显摆一下,有谁知道?当然要竭力邀请大家去他那里玩,于是就显得大家都愿意跟富人打jiāo道了。

  她现在是“穷居深山”,所以从主观上客观上都不愿跟人来往。huáng海是她跟名校之间唯一的jiāo往,因为huáng海写给她的信很特别,从来没安慰开解过她,每次写信基本都是自说自话,上来就诉苦,诉完了就结束。后来苦诉得差不多了,他们的通信就慢慢脱离自己,脱离现实,变得象社论一样,都是泛泛而谈,诉苦不再是诉具体的苦,个人的苦,而是诉抽象的苦,大众的苦。huáng海一般是诉丑人的苦 ,而石燕就诉充军的苦。两人喜笑怒骂,恣意妄为,就象是在写日记一样,仿佛唯一的读者就是自己。

  那时还没听说过什么电子邮件,两人的通信都是手写邮寄,所有的信件都是送到宿舍楼的看门人那里,然后收信人自己去取。于是大家都知道石燕有个在名校读书的男朋友,她声明了几次,说不是她的男朋友,大家都不相信,说如果不是男朋友,谁还有那个闲心每周写封信来?

  大家都很羡慕她有个名校男友,但大家都不看好这件事,说像他们这样一南一北的,男友迟早会把她丢掉,因为男人花着呢,尤其是这种身居闹市的名校男友,身边该有多少女生围着呀。

  她懒得跟那些人解释,也不再声明huáng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反正离得这么远,huáng海就只是一个名校生,雷打不动地一周一封信,多么làng漫,多么诗意啊 !

  大家一致认为她的男朋友长得很 HANDSOME ,那时还不流行“帅”这个词,女生中间也没人敢承认自己好色,所以连“英俊”这样的词都不好意思用,仗着都是学了几天外语的,凡是说不出口的话一律用英语代替,让英国佬们去脸红。所以大家都说她的男朋友很 HANDSOME , 可惜班上的同学有很多都发不准这个 HANDSOME 的音,听上去就像是“憨傻”一样。

  石燕有了huáng海这个“憨傻”的名校男友做挡箭牌,省了不少麻烦,她那些男同学就知难而退了,所以她在校四年,追求过她的男生不超过三个。一个是因为信息不灵通,追了两下才听人说起她的名校男朋友。还好,那人知错就改,校正了自己的准星,调转枪口打别人去了。另一个是个楞头青,傻大胆,偏不信什么名校生的邪,抢上来追了一通,但坐了几次冷板凳之后,也就逃之夭夭了。还有一个是个有老婆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来打她的主意,被她上了一通共产主义道德课,还威胁说要告诉他老婆,结果那人跟她反目成仇了。

  她就顶着个“名校憨傻男友”的光环活在别人的羡慕与嫉妒里,时间长了,连她自己也糊涂了,感觉真的有个名校生在追她一样。她给huáng海写信的时候,常常把他想象成某个她很喜欢的电影演员,而她就坐在那里,用笔跟他jiāo谈。她读huáng海来信的时候,也把他想象成某个她很喜欢的电影演员,拍片忙了一天,到晚上还记得坐下来给她写几句,她心里就有种甜甜的感觉。

  大家猜测huáng海长得很“憨傻”,可能是因为他字写得非常漂亮,因为大家对huáng海的了解,也就是他的字,而且是信封上的那几行字,别的什么都不知道。huáng海写一笔流利的行书,不管写多少页纸,从头到尾都是那么漂亮。但她就不同了,她写的字没有什么体,要说有体的话,那就是她自己的“石体”。而且她写字有个毛病,一开始的几行写得又工整又漂亮,但越往后,她的字就越马虎,结构越来越松散,字体越来越大,每次到了落款的时候,她的字几乎已经完全认不得了。

  她经常对huáng海抱歉自己的字,说不知道怎么的,写着写着就写乱了。

  huáng海分析说:“有的人才思如涌,笔跑得没思绪快,所以会越写越‘飞’。还有的人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板一眼。这样的人可能从头到尾都能把字写好,但他们的思维显然不如前一类人敏捷。”

  这个分析让石燕非常开心,后来就更有理由写得飞沙走石了。

  每周收到huáng海的信,每周跟huáng海写信,好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但她从来没盼望过huáng海的信,因为他在信里也没讲什么非知道不可的新闻,或者什么非听不可的诉苦,而且她知道他每周都会写封信来,所以她有恃无恐。再说她也根本不关心huáng海在想什么,不担心她在他心目中的形像,就算他什么时候停止给她写信了,她也不会觉得遗憾。

  突然有一天,她收到huáng海一封信,说他自从听了她对 D 市煤矿和钢厂的描述,就对这两个地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现在他马上要到 D 市来做社会调查,问能不能顺便到 C 省师院来看看她。

  她就像叶公听说真要大驾光临一样,吓傻了。

  艾米:至死不渝(3) 2007-08-22 19:47:51

  石燕不知道那位好龙的叶公如果提前知道真龙要来造访他,会是个什么反应,估计叶公没这么好的运气,因为龙们不讲这些礼节,或者龙们没这么好的通讯工具,总之在石燕的印象里,叶公是被真龙“不期而访”的,虽然突然了一点,对叶公的心脏肯定没好处,但也省掉了叶公事前的焦虑,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去考虑答应不答应让真龙来造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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