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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幽谷,迁于乔木_江亭【完结】(12)


贾原没说话。贾小伍摸不到他,蹲下来,才知道他摔了,他大笑:“哥哥笨!”
贾原突然怒吼一声:“滚!”
贾小伍吓了一大跳。贾原生气了,而且生了很大的气。但是他没有犯错,他乖乖做完了所有的作业还晒了衣服。贾原站起来把他猛地推到门外去,像头发狂的动物:“滚!”
贾小伍愣愣站在门外面,有点委屈地抱着虫宝宝,耳朵捕捉到轻微的哽咽。他撅着嘴巴很不高兴把哥哥扔在厕所自己回房间了。哥哥乱发脾气,摔一跤就哭一点也不勇敢。
他走到房间门口,一个巨大的力道从身后把他拽住,有人跪在他身后,死死抱着他的腰。
贾小伍像是撞了鬼,他惊叫挣扎、张牙舞爪,以为有人要打他。贾原在他身后慌乱地哭求,身上还带着温热的水汽:“小伍对不起,小伍,哥哥错了……”
“我不要!哥哥乱发脾气!”贾小伍大叫:“我不喜欢哥哥了!”
贾原浑身都在发抖:“你喜欢哥哥好不好?哥哥给你糖糖,你喜欢哥哥好不好?”
他去摸糖罐子,眼前是完全的黑暗。糖罐子被他碰掉在地上,他如获至宝抓起来,打开,所有的糖都塞在小伍手里:“都给你,全都给你……”
贾小伍拿了很多糖,他又心软了,他现在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贾原扣着他的肩膀把他抓在怀里,胡乱地亲吻他的脖子。
贾小伍很为难,他两根眉毛都拧起来了。他不舍地拨开手里的糖,送到贾原嘴巴里:“哥哥,给你。”他的手碰到贾原哆嗦的嘴唇,糖果一推就进去了。贾小伍摇晃脑袋,很得意:“不疼了哦。”
他想起来贾原摔了一跤大概很疼,他决定不计较这一次了。
贾小伍唯一不知道的事qíng是贾原看见过他,他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眼睛鼻子耳朵,皮肤牙齿什么颜色清清楚楚。从贾小伍手里夺过那只死猫的时候贾原十三岁,他还没有完全失明,正在适应被命运玩弄的过程。贾原并非无私,他偷偷许愿过,假如我救了这个小瞎子,可不可以让我的眼睛好起来?在他完全失明之前,他记住的最后一个人的长相就是贾小伍。
下午李孜要上门做一个重要客人,是地税局的人事处处长。
廖继缨今年正好五十,人生二十年时间读书,三十年用来升这个处长,于是办公室坐出了腰椎病,间盘突出,疼得下不来chuáng。医生说你赶紧做手术,但他心有戚戚,手术做不好很可能高位瘫痪。后来他弟弟找到李孜,把李孜带到家里,李孜给他按了一个小时,他就能从chuáng上慢慢坐起来了。
自打贾原之后,李孜破了不上门的例。但他上门要加价钱,而且挑客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他都愿意去做这个生意。发现适当摆摆架子是有利于提高身价的。这也算是饥饿营销的另外一种模式,自己把自己吊起来卖,会给客人一种千金难求的错觉。人往往就是越难得的越想要。
廖继缨的弟弟找到他,他起初推脱了一回,后来好说歹说终于答应了。他摸到廖继缨的腰椎,非常常见的qíng况,就是骨节脱出,他说,领导我做了十年的腰椎,你这个qíng况不算严重的了。一个小时我就能让你坐起来,你放心。
果不其然廖继缨坐起来了,让弟弟封了个一千块钱的红包亲手jiāo到李老板手里,千恩万谢要下chuáng把他送到门口。李孜把他按回chuáng上,说:“您好好休息,我下个星期再来。”
第二个星期廖继缨亲自开车来接人,看着已经恢复不少了。
廖继缨不显胖,身材还不错,戴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穿深灰色的短夹克,手上没表没戒指,打扮很低调,背微微佝偻,看不出是个领导的样子。他说话细声细语的,对郭绥很客气:“李老板在吧?烦请你去请他一下,我就不进去了。”
郭绥受宠若惊,第一次有领导这么跟他说话。他把李孜叫出来,廖继缨显得有些内向:“昨天去上班已经觉得不疼了,他们说你恢复好快啊,我说是啊,多亏找了个厉害的师傅。”
“您太客气了,您自己身体底子也还不错,年纪又不大,怎么不能恢复呢?”
“疼起来那几天真的是咬牙切齿啊,想说gān脆做手术算了,最坏就是瘫痪了嘛,反正现在也是疼在chuáng上下不来,和瘫痪没什么区别。”
“做手术伤身,您想想把你的身体切开来意意粒肯定是要伤根本的。”
“我这个人也是毛病多,最近又有点过敏,不习惯外面的chuáng,所以老要麻烦你。”
李孜能理解。廖继缨是领导,领导要求高一些不过分:“哪里,您亲自来接我我还不好意思呢。”
廖继缨说:“别跟我客气。”他从郭绥手里接过李孜,手握在李孜手腕上,这才注意到拇指变xing的地方,叹惋:“可惜了李老板这么好一双手。”
李孜有点不适应,想挣脱:“自己可以走,两步路而已。”
廖继缨笑笑:“那可不行,李老板的安全我要负责任的。”
他牵着李孜将人安置在副驾驶上,还给他系安全带,金属扣喀拉那一声让李孜眉毛轻轻跳动一下,廖继缨感知到他的紧张,反而觉得很可爱,“安全带。”
李孜谨慎道,“谢谢。”他感觉到近在咫尺的呼吸,于是做了一个明显的吞咽动作。
盲人对距离的体悟是jīng准的,这是一切关乎生活的根本xing问题,多少距离,一尺、一寸、10米、20米……必须拿捏地非常明白。固定的东西都还好说,移动的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怎么算呢?那是一种长期积累下来的感官体验,当有人朝你走来,他的呼吸有多近,移动的气流是快速的还是缓慢的,李孜做了三十多年的盲人,廖继缨这个距离不在妥当范围内。
但这个时候他被困在一条安全带下面,不知所措。
廖继缨低笑了一声,“我又不会吃了你。”
回去的时候李孜坚持不让送,一个电话把杨学海叫来了。廖继缨只能把他送到楼下,说,“辛苦了。下个星期还是我来接吧。”
李孜紧紧攒着杨学海厚实的手掌,捏的杨学海差点叫出来,最后还是答应了,“好。您就别送了。”
杨学海看着廖继缨的背影,语气冷酷:“什么人架子这么大啊?”
为难到还不至于,李孜若有所思:“客人,地税局的领导。”
杨学海嗤笑:“认识领导了啊,就是不一样。”
李孜没搭话。他显得有点冷淡,回去的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杨学海把他送到推拿馆门口,李孜要下车,他一把将人捞过来猛地就亲上来。李孜吓了一跳:“你有毛病吧!都是人!”杨学海扳过他的下巴眼神狠辣:“你他妈敢背着我偷人试试?”
李孜立刻变了脸:“你以为都跟你一个德行?”
“那他刚才勾着你看什么意思啊?嗯?”
李孜不耐烦地拍开他:“被害妄想症。”
他挣扎着就要去扯车门,杨学海qiáng吻上来,李孜面无惧色对着他的嘴唇就咬,下死了力道深深的一口,立刻就崩了血。杨学海抽着气把他推开,面色十分恐怖。李孜喘着气一把抹掉嘴唇上溅的血,趁机下车:“你还以为自己qíng圣了?有病治病,少他妈的在这儿演。”
杨学海红着眼睛,要不是在街边他很想开窗咆哮。

第11章

廖继缨再来的时候带着花和果篮,东西多得李孜的办公桌放不下,弄得李孜很不好意思。
“买了点吃的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天气冷了我看师傅们辛苦,让小郭他们一起拿去吃吧。”
李孜闻着花香,郭绥说是huáng玫瑰,友谊之花。李孜不动声色,让他拿去cha好放在前台。
推拿结束后廖继缨留他在家里吃晚饭:“我让保姆多做了一点,家常饭随便吃吃。”
他开了一瓶红酒,怕李孜不习惯还在他的碗旁边放一个专门的碟子,把菜给他放到碟子里,李孜只要往那一个碟子里夹,避免了筷子到处伸还找不着的尴尬。
“平时保姆都是做完饭就回去,所以基本上就我一个人在,也很少请客人过来,酒都放着没机会喝。这酒还不错的,咱们不勉qiáng,能喝多少是多少。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李孜嘴巴里嚼着甘甜的虾ròu,壳都是剥好了的。领导亲自给他剥虾,这种待遇李孜是第一次有。他吃得嘴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尝不出好坏:“您吃,我自己来。尊夫人呢?”
廖继缨和他碰了一下杯子,语气轻松愉快:“离了,自己跑回老家潇洒去了,说我不会尊重人,冷bào力她。现在只要还给我打电话肯定就是要钱。她当我升个芝麻大的官就家财万贯了似的。”
李孜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看不见廖继缨优柔地凝视他的面庞。
“李师傅多大了?”
“三十五。”
廖继缨点头:“年轻有为,不可小觑。”
这话说到李孜的心坎儿里去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廖继缨吃得少,一餐饭就顾着给李孜夹菜:“我看你们gān活也累,要对自己好点,不差那几个钱。”
李孜咕囔:“吃得不差,每天都有ròu。天生瘦,打小没胖过。”
“你看像我这个年纪,想吃ròu都要忌口,出去应酬多吃两口第二天血脂就上来了。”
“您身材不差了,多少人羡慕呢。” 这话不假,他摸过的男人成百上千,同龄人里面廖继缨真不算差的。
“我是胃不好,消化系统的问题。你这个眼睛是天生看不见还是?”
李孜扒了一口饭:“后天的。年纪很小,我妈说我大概是三岁左右确诊huáng斑,然后一年时间吧就完全看不见了。我那时候还不懂事,没什么记忆。”
“颜色、形状什么的有概念吗?”
“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记忆最深刻的是奶奶家那口井。四四方方的,小时候在那儿摔过。”
“上学有困难吗?”
“还行,我们家是在县城里,不像农村那么困难。开学了我爸妈就给我送到市里面的盲人学校,吃住都在里面,学期末再接回来。”李孜吐掉虾尾,轻轻抿了一口酒,“学校里面反正大家都是看不见的,所有人都一样,也不会觉得谁高人一等。”
“我有个朋友残联的,曾经也经手过一个盲人学校的项目。我看现在这些配套设施挺齐全的。”
“我那会儿条件还不那么好,但是有学上肯定好些。我自己感觉童年青年时期都过得不错,我以前还当过班gān部、gān过学生会,带着一帮小姑娘校庆的时候唱唱歌。”李孜笑笑:“跟普通学生没什么差别,学个一技之长混口饭吃,总好过在家啃老。”
廖继缨不说话,端着酒杯目光默默放在他翕张的嘴唇上。李孜轻轻咳了一声,他的唇瓣被红酒染成漂亮的水红色。这时候一旁的手机响了,廖继缨放下酒杯,说了一声,“抱歉,接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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