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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蜜_云拿月【完结】(62)

  那一年变故,姜骊去而不返,再也回不来。

  二十多天的沉痛之后,常德顺和姜惠抱着不过五岁的她去找那个人。

  在那幢富丽堂皇耀花人眼的大房子里,他们被人极尽可能地羞rǔ,没有一个脏字,没有一句难听的话,偏偏就让他们如六月临雪,似坠寒窟。

  第一次知道,蔑视只需举手投足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笑吟吟温和得不行,然而却能从根儿上就透出浓浓的不同气味。

  他们和那个人、那些人,是分属于两个世界的存在。

  前面的一切都可以忍。

  只是后来在提及姜骊的时候,他们终于和那个人因截然不同的态度爆发了矛盾——或许在别人看来,常德顺的行为纯粹是不自量力,找死。

  什么感qíng,什么血缘,在听到姜骊的死讯之后,那人也是一派云淡风轻,端坐在沙发上,保持着他丰俊朗雅的公子哥气派。

  姜蜜从一出生开始学说话就学得比别人慢,话也少,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不会说但会看会记,有些事反而记得牢。

  模糊的童年记忆,本该不清楚的,在脑海里却格外清晰。

  她记得她站在沙发前小小一个,那人凑近,饶有兴趣打量了许久。

  眼里泛着戏谑的光,仿佛在看一件什么作品,一样东西——无论什么,总之都不是‘他的女儿’。

  他噙着笑,似乎觉得很有趣,怡然悠哉说,“所以呢?这个孩子我跟她说过了,我不要。这是她的决定,不是我的。”

  那双和姜蜜很像的眼睛,看向她的时候像是深而冷的海水。

  她看见自己在他眼睛里,但他说的那么清楚。

  ——“这是姜骊的结果,不是我的。”

  她是个他看不上的玩意儿,根本不在他眼中。

  常德顺向他挥拳,在那样的身份对比与环境下,换来被七手八脚摁在地上的下场,一点都不意外。

  拳头落下的声音,姜惠的哭声,动手打架——或者称之为常德顺被打更合适。

  乱糟糟间,从柜上撞落的烟灰缸碎在地上,碎玻璃粒飞起划破了姜蜜的脸,她圆葫芦一般被挤倒在地,手压在碎玻璃上,细碎水晶似的茬子,细细密密刺进了她的手臂。

  夏天,白藕样的小手臂,穿在粉嫩短袖泡泡裙里别样可爱,然而粉和白,刹那间都被红艳艳的血染花。

  姜蜜凄厉的哭声,结束了慌乱糟糕的一切。

  那个按血缘应该称作她‘父亲’的人,由始至终都没有抱她一下,他冷眼看着她扎了一胳膊的碎玻璃,哭得小脸抽搐,涕泗横流——

  就像看一个破布娃娃。

  廉价,劣质。

  那一年,她五岁。

  第50章

  病房不是个合适谈话的场所,但细想起来,她们许久未像这样谈心过。

  每有一年过去,以前的事就离现在更远,记忆蒙尘,想起来越发模糊不清。

  但有些事qíng,掸一掸灰,转瞬就又清晰如昨。

  忘不了的,姜惠怎么可能忘得了。

  姜蜜一直觉得她那么在意姜骊的事,是因为她和姜骊是姐妹,天生qíng厚,其实并不是。

  她也曾经有过不满,也曾对姐姐生过芥蒂之心。

  明明同是一脉,同样的出身,同样的生长环境,偏偏生出了她们这么不一样的两个人。

  姜骊聪慧,美貌,和包括姜惠在内的同村所有人一比,优秀得像上天的宠儿。出身以及幼时经历,就像是为了让她能越挫越勇的考验。

  课本上说的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姜惠曾很多次想过,老天爷可能真的偏爱姜骊,所有的一切或许都是为了让她成长所设的关卡。

  先苦后甜,过程不好,但结果总是好的。

  辍学肩负起家庭重担的时候,姜惠是真心的,后来也并未后悔过,可有时候忍不住也会想,同样是姐妹,人生落差为什么会如此之大,大到天差地别。

  姜骊在大学校园,书越读越好,学校对优秀学生的补助,包括许多奖学金,她每个学期样样都能拿到。

  到后来经济上已经有了活泛余地,虽然家里欠下的钱仍未还清,但她在校的费用包括学费,已经不需要家中负担一分一毫。

  而姜惠,坐在枯燥乏味的工厂车间之中,日复一日做着重复工作,像被上紧了发条,片刻不得放松。

  每当被年纪大的‘前辈’刁难,或是手忙脚乱出差错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在学校念书的姜骊。

  这世上有一个人,身上和她流着大半相同血液,同样的姓氏,同样的父母,但是却在高楼之上,和身在深沟底处的她云泥相异。

  每一天都要流汗和泪,姜惠渐渐习惯打工的生活,也渐渐和姜骊减少了联络。

  姜骊每月都会给她寄一些小玩意,附带一封信,说一些学校里发生的琐事,告诉她自己的生活状况。但姜惠发觉自己越来越没有勇气看,不想也不敢。

  原本会回信的,后来不回了。

  之后姜骊寄来的东西就都像石沉大海,从某一天起忽然就没有了回音。

  姜家夫妇是没福的,没等到姜骊大学念完他们就先后离世,丧礼上姐妹俩见了一面,是那一年里的第一面,也是唯一一面。

  再后来,姜惠换了工作没有告诉姜骊,信和小礼物没了目的地,她们大概有两三年时间没有再碰面。

  唯一的联络是电话,姜骊会打电话给她,或许是知道妹妹心里有想法,姜骊没有问过她换工作之后的去向,只是每个星期通一次话,知道她安好便罢。

  两姐妹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来往,姜惠从不主动和姐姐联系,父母不在,她gān脆不回老家,不管是年是节,长期漂泊在外。

  一开始一个人,后来有了常德顺,他家条件不好,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老人家没了他也没有过年回家探亲的理由,两个人便在外扎根,奋斗打拼,成了彼此的依靠。

  姜惠和常德顺结婚的时候,请了姜骊,姐妹俩仍未能说上多少话,冷冷淡淡仿佛远亲。

  如果不是那年为了经营小杂货铺子,常德顺出门进货被车撞,送医急救需要钱,姜惠大概不会主动和姜骊联系。

  生活总是在才刚刚有起色的时候就迎头给她泼下一盆冷水。

  站在医院病房外那刻,她想,她大概永远也无法摆脱姜骊这个压在头顶上的yīn影。

  彼时接到电话的姜骊什么都没说,清清淡淡一句‘知道了’,让她忐忑拿不准,觉得或许多年未联络,这个姐姐对她没了感qíng,并不一定会施以援手。

  然而半个小时后却接到姜骊的电话,人已经在银行,问了卡号,当场给她转了两万。

  那天晚上,姜骊从隔了几百公里远的地方坐车赶来,背着一个小包,只带着卡和证件,赶到无助的她身边。

  第二次手术需要输血,医院血量不足,先抽了她的,后来抽了姜骊的。

  两个人坐在长椅上等,姜骊塞给她一张卡,告诉她,钱不够里面有。

  她问钱是哪来的,是准备gān什么用的,姜骊告诉她,那都是给她留着的。

  两三年,姜惠故意拉开距离减少联络,姜骊由着她,纵着她,什么都没说没问,只是每个月存一笔钱,预备将来jiāo到她手里。

  她道不出复杂感觉,捏着卡对姜骊说,“你不欠我什么,没必要这样。”

  姜骊没答话。

  她们一起在病房陪着,同挤旁边的空病chuáng。

  杂货铺子经营艰难,这么多年她和常德顺在这个城市说是扎根扎根,却连脚都没站稳,而他又在昏迷中,前途茫茫混沌得和黑夜如出一辙。

  她愁绪千斤,沉闷难眠。

  睡在身侧的姜骊握了握她的手。

  差别那么明显,细嫩滑腻,皮肤像丝绸一样。

  姜骊天生肤白,在老家时从小村里人就说,那双手一看就知道将来必然不是农人的命。

  而她的,粗糙,臃肿,全是生活浸泡过的痕迹。

  那双手握起来感触太好,她竟然舍不得甩开。

  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每当晚上她睡不着不敢睡,姜骊就会那样握住她,讲故事给她听。

  常常分不清是说故事的人先睡着,还是听故事的人先闭眼。

  稻糙秸秆有味道,泥土有味道,木架搭的房顶有味道,记忆是有味道的。

  谁欠谁,就像老旧回忆里的桂花香气,永远也说不清。

  ……

  病房灯光明亮,姜惠陷在自己的回忆里许久,那双眼睛黯淡却又熠亮。

  白色光线照在她脸上,岁月一条条留下的痕迹分外明显。

  姜蜜的手被她握住了,握着许久,她没有动,姜蜜便也只是坐着不说话。

  “我很小的时候,她经常给我讲故事。”

  姜惠说的她是谁,不言而喻。

  然而姜惠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再往下。

  不知道怎么开口,有些事qíng和qíng绪,积压在心里,说不清楚,陈年老酒倒gān净酒味也久久难散。

  老家家门口的桂花树,枝gān又粗又壮,姜骊总会坐在桂花树下给她讲她从前不知的东西,从书本上看来的,从别处听来的,给她讲了一年又一年。

  记得姜骊曾经说过,很远很远的世界另一边,西方有神仙,背后长着两只翅膀,像鸟一样扇动翅膀就能飞。

  她小时候总想着要见识没见过的世界,暗暗期待了很久,只是后来疲于生计,所有幻想早就崩溃涣散在现实之中,她也忘了什么神不神飞不飞的天马行空。

  是姜骊提起,她才再记起。

  她和常德顺结婚纪念的时候请姜骊来吃饭,关系重新融洽的两姐妹睡一张chuáng上夜话。

  姜骊又讲了一遍曾经讲过的故事。

  她说,其实每个人都是有翅膀的,只是她们两姐妹比别人运气差了一点点,一对翅膀各得一半。所以一个要飞的时候,只能摘了另一个的翅膀。

  就像姜惠为姜骊放弃学业,是退让。

  就像姜骊出钱给常德顺动手术,拿积蓄给他们做生意重头再来,也是退让。

  她们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所以只有相互牺牲,才能相互成全。

  音容笑貌仿佛还在昨天,姜惠闭了闭眼,再睁开面容沉静。

  “我不bī你。”

  她说:“我只要你好好想清楚,想清楚再做决定。”

  亲眼看着姜蜜长大,从一个小娃娃长到如今,她和姜骊像又不像,如今唯一的期愿便是,她不要再重复她母亲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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