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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之徒_墙头马上【完结】(52)

  我被推进一间病房,国字脸男护士对我说:十二点喊你吃药。

  房间里有三个病友,两个在写东西,一个在晒太阳,男护士又探头进来提醒我:别惹他们。

  我点点头,便朝空着的那张chuáng走过去,钻进棉被深处,掏出藏在裤子里的手机,心中有些庆幸,然而打开一看,毫无信号。我下了chuáng,举着手机悄悄地朝chuáng边走去,晒太阳的那位突然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没用的,没信号,全被屏蔽了。

  我一惊,小心翼翼地问:你?

  他看着我,冷冷地说:你才是jīng神病,你全家都是。我恍然大悟,赶紧赔笑,说大家都是难友,多关照啊,怎么称呼?

  他一甩头:我姓吴,叫我吴教授。

  我说吴教授是搞什么研究的?

  他不屑地嗤了一声:巧了,我就是搞无线电的,这帮孙子欺负到爷爷头上了。你看他们。他指了指伏案疾书地另外二人:都是我学生。

  我说:厉害,厉害。

  “他们在帮我算数据。我打算搞个小型发she台,把我们的求救信号发出去。”

  我心中大喜,想问个明白:可是信号不是都被屏蔽了吗?怎么发得出去?

  他的目光又鄙夷起来:“听说过网状信号理论吗?”

  我摇头:没有。

  “他们用来屏蔽我们信号的,是一张信号网。”他神秘的说,“但是只要是网,不管多密,都会有空隙。”

  我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虽然我没怎么学过理工科。

  “只要我们发she信号的载体够尖够细,信号就能从网里穿出去。”他朝一个写字的点点头,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只针筒。 “这就是我们的发she台。你给我们的新朋友演示一下。”

  然后那人就严肃地、谨慎地站了起来,偷偷将针筒伸出窗台,对着外面不断地推拉空气。

  教授先是认真仔细地观察着外面,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个数学模型还是建得有问题。”

  我心想,糙,真是jīng神病。

  下午三点的时候康复中心有场放风活动,所有不危险的病人被带到楼后面一片空地,可以走动走动。我借这个机会四处看了看,到处都是高栅栏和电网,想翻出去不现实。我有点沮丧地蹲了下来,看着面前几个拿篮球当足球踢的疯子发呆。这时突然有人在我身侧蹲下,我一转头,很是吃了一惊:“刚子?!”

  刚子原来是名纺织工人,八三年严打时候被冤判了十年,出来以后不停地上告,但是一直没有讨到什么说法,后来他整天到我们N大求援,老毕曾经试图帮他,但被校方喝止,前一阵子我重回N大,还在校园里撞见这贼心不死的哥们。

  我说:上次我不是给你钱,让你去找老毕了吗?你怎么会在这?

  他说:我不想再给毕柯添麻烦了,十年前他为了帮我都没毕得了业。我拿了你的钱进京告御状去了,特意选了一条复杂的路线,七摸八摸好不容易到了北京,结果刚下火车,就被人抓住了,然后就被送到这里。

  我叹气,说你找死啊这事。

  他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有两个男护士正朝我们走来,于是他推了我一把,大声道:“去你个蛋,刚到美国的那一帮英国人都是清教徒,那时候的小说都是平原风格的,而且宣扬的都是清教教旨,毫无文学价值!”

  那两个男护士就走了。

  我大为惊讶,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们就怕我们不疯,谈些正常的事qíng。

  我说你刚才讲的都没错啊。

  他摇摇头:你不懂了,只要是正经讨论学术问题的,不管是文学还是科学,那肯定是jīng神病。

  我说不会吧,那外面那么多专家教授怎么没被jīng神病啊?

  他说:那些是学术混子,专门迫害同行。

  我恍然大悟,接着问他:你都开始研究英美文学史了啊?

  他神秘一笑:我那房病友教我的。

  后来他又告诉我,刚送进来的正常人一般都安排跟真的jīng神病一间病房,有助于融入当地氛围,早日修得正果。

  正说着,天外突然飞来一只篮球,正中我眉心,我猛地站起来,朝球场瞪过去,一帮疯子你看我我看你,突然集体指向角落里蹲着的一个老头,说:他gān的!

  那老头本来在玩自己的衣服下摆,听见有人叫他,便木讷地抬起头来,又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我,两眼立刻闪出活人的光亮来,他冲过来抱住我的腿痛哭:“贾律师,可算把您给盼来了!您是来救我出去的吧?!”

  我正疑惑着,他奋力地摇晃着我说:“我啊,吴胜财啊!”

  哦,吴胜财。儿子因言获罪被劳教的那个吴胜财。半年前被老袁骗去上访的那个吴胜财。看来他也被jīng神病了。我刚想开口告诉他我现在自身难保,帮不了他,结果被不知从哪两个角度蹿出来的男护士双双扑到在地,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响,然后我就再一次的瘫软了。

  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送回了病房,那三个病友站在我chuáng边冷冷地看着我,眼神极度不友好,盯得我毛骨悚然。

  吴教授突然把我揪了起来,义正言辞地批判道:“你这个美帝国主义派来破坏我们社会主义内部团结的线人!”

  “什么?”我说,“线人?”

  他旁边一个接话说:“你已经上我们的名单了!”

  吴教授一脚把我踹倒在地:虽然我和外面那帮人不是一路的,但是你们这些资本主义的走狗别妄想能破坏我们内部团结!

  我怒了,心想他妈的一帮jīng神病,还有完没完了?正好看见chuáng底下有根木棍,于是抽出来握在手里,恶狠狠地说:我管你是不是jīng神病,再跟我瞎比比,我他妈弄死你!

  那吴教授愣住了,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突然冲出门外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美帝线人拿刀砍人了!”

  接着就又是几个男护士冲了进来,他们夺下我手里的木棍,狠狠地敲在我的后脑勺上,于是我高举右手的仿佛董存瑞举炸药包的姿势便定格在了历史中。

  醒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我伸展四肢发现到处是墙,不由恐慌起来,乱拍乱叫:放我出去!

  然而叫了半天没人应,身侧倒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别喊了,关禁闭呢,不会让你出去的。”

  我大惊,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抬手在墙上摸了一阵,发现一个拇指粗的小dòng,于是对着那dòng问:“你在哪?”

  “我在你隔壁。”女人说。

  奇了怪了,这声音听起来竟是如此的耳熟,我敲打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有点五雷轰顶:“韩元?!师妹,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拖太久了估计忘了好多人,我来提示一下,吴胜财:第十三章下半部分,刚子:第三十一章,韩元:老毕的小师妹,老相好

  52、最好的年代 …

  这地方真是个乐园。我在熬过了第二天之后悲哀的意识到,很可能下半辈子就得留在这里发掘生命的意义了。我在被允许的范围内抓紧一切机会走动,极度想找到一个同类,但是令我惊讶的是刚子、吴胜财甚至韩元,全都不见了。一切的外在都像是个乌有之乡。

  虽然每个人都是愤怒的,他们痛骂一切,将这里视作牢笼,但是当护士们出现他们面前时却又立刻换上另一副面目,就像一个个带着面具的小丑,不快乐却心满意足地生活在这里。而当我顺势也表露出一丁点想逃离的想法时,他们竟齐心协力地痛骂我,qíng绪激动言辞恶毒。

  我被他们这种天然地自我挟持给感染了,有时甚至觉得外面的一切都是虚构的,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就像一个被恶搞的社会,批判与顺从这两件事qíng不再是争锋相对的,它们得到了最完美的融合:生活在批判中,却用批判来享受生活,甚至以批判jīng神来对抗一切试图剥夺他们这种牢笼生活的外来人,比如我。

  他们在批判中获得快乐,这是他们生活在这里最美好的源泉,甚至于是种享受。在他们看来,外面的世界是危险的,从前的经历是场噩梦,一切的反抗与不满都是罪恶,新世界是他们唯一的救赎。

  我因为受到了感染,大脑也变得混乱起来,有时甚至觉得的确如他们所言,在这里至少衣食无忧,更一度有了疯狂的念头,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病的,然而能得此乐园,就应该安心做好一个病人。

  吴教授见我禁闭回来状态略有改观,抓紧一切时间对我思想教育,一日指着远处模糊的人影对我说:“你看看那人。”我顺他所指看过去,发现竟是刚子。这小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误,正被两个健壮的男护士按在地上教育,其中一个不断踢他下身。

  我yù起身搭救,说这是怎么了?教授将我按住,然后舀了一勺碗里的浆糊悠悠道:“听说他总是抱怨伙食不gān净。”我吃了一惊,手中的勺子摔在碗里,汤汁溅了一脸,教授按住我手背,接着说:“你看,这些人明显是别有用心,想破坏这里的稳定和谐,造谣就有出路了?幼稚!要是没有院领导的指示,他能喝上汤?最多吃屎。”我看见汤勺里明晃晃的汤面上浮着只长满复眼的生物,淡定地被他送进嘴里,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教授喝完汤,满足地朝我咂咂嘴:“糙,真难喝。”

  我说既然难喝为什么不去向领导反映?他不屑地一笑:“反映?别傻了。什么都别说,好歹还有汤喝,知足吧你。”他优雅地、像个上层阶级一样挑起胸前围着的手帕(其实是块抹布)擦擦嘴,然后指了指周围埋头苦喝的病友们,指点江山一般评价道:“他们不配有自由,这是最好的年代。”

  我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闭路电视,里面正反反复复播着同一档节目,那节目里毫无歌舞升平,全是顶级悲剧:战争,饥荒,犯罪,疾病。

  “看看外面有多乱。”教授扣了扣桌子、摇头,“这是最好的年代。”

  我突生疑惑,想起前两日他的科研项目,便问:“既然不想出去,你之前为什么要发she信号出去求救?”

  他眼中闪过一丝正常人的恐慌,但很短,只维持了不到半秒钟便立刻板起脸,一拳打在我肚子上:“你放屁!不要造谣!你个jīng神病!”说完立刻一群病友拥上,将我揍了个不认识爹娘。

  打了一阵子,几个男护士才悠闲地过来将他们拉开,其中一个俯下身体,像上帝一样微笑着看我说:提醒过你,不要惹他们。

  我深以为有理,刹那间竟不自觉地惭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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