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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锦绣不灰堆_司溟【完结+番外】(7)

  好在庵堂随处可见红枫一角,绿蕉两叶,衬着山石,倒也宜题宜赋堪描堪画。

  他正负手看一块太湖石,心里感叹着太湖石果然近观胜于远望,听见身后有些压抑惊喜的轻呼,“阿俨。”他一回头,不是姐姐苏君佩是谁。

  缓缓扫过她清丽的脸庞,看着一身缁衣的姐姐,他心中不由一痛,qiáng颜道,“姐,好久不见。”

  苏君佩也是泪凝于睫,“我们阿俨果真长大了,像个大男人了。”又走近了,细细端详他的眉眼。见他双瞳如墨,不由惊疑,“阿俨,你的眼珠子怎么变成黑色的了……”

  “琥珀色太浅,看上去过于秀气温柔了,我就带了黑色的隐形眼镜。”苏君俨微笑着解释道。

  “你这又是何苦,不知道隐形眼镜伤角膜吗?”苏君佩忍不住责怪他。

  “居其位,谋其政。我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市委书记的位置上,本就惹人非议,如果再一副小白脸相岂不是更难以服众。”苏君俨两手一摊,做无奈状。

  苏君佩想想也是,自家弟弟相貌本就生得太好,jīng致过了头,再添上一双柔美的双眸,定容易叫人看轻了去。

  “姐,弄点茶水给我喝,听说你们这里的‘轻云’是自己炒的,也赏些给我尝尝鲜啊。”

  苏君佩不由笑道,“吆,我们阿俨如今这么大的官,什么好茶喝不到,偏偏眼巴巴地瞧上了我的这点粗茶,真真是贱骨头。”

  苏君俨但笑不语。

  “跟我来吧。”苏君佩一瘸一拐地领着他向厢房走去。苏君俨想上前搀扶,又怕冲撞了她,只得缩手跟在后面。

  途经一扇敞开的冰裂纹屏门,无意间的一瞥,倒叫苏君俨愣住了。

  一个女子披散着一头暮鸦般的乌发,穿着宽袍大袖的海青,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正握着一只小兰竹,伏在身前的小几子上不知道在抄写着什么。女子细长的眉眼依稀与那日在九重天遇见的虞璟重合起来,他不由又看了两眼,果真是她。

  苏君佩感觉他没有跟上,回头轻唤了一声“阿俨”,苏君俨这才快步追上去。

  “姐,刚才那个厢房里写字的女生是谁啊?”本不想问的,终究还是没忍住。

  “你说虞璟啊?”苏君佩有些费力地迈过门槛,“她早上打机锋又输给师父了。这会儿在罚抄心经呢。”

  苏君俨心里越发狐疑起来,这虞璟好生奇怪,既在紫陌红尘里打滚,又处清静琉璃之地。难道这就是物质jīng神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吗?

  苏君佩正在泡茶,见弟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问道,“怎么,你认识她?”

  “谈不上认识,在一次饭局上见过她。”苏君俨淡淡解释道。

  苏君佩却是长叹一口气,“她也是个挺惨的女孩子。”

  苏君俨心里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怎么讲?”

  “我也不大清楚,模模糊糊听师父提过。她母亲是已故的史学大家虞轶祺的独生女,叫虞冰,据说她母亲是个真正的才女,学富五车。可惜红颜薄命,遇上个负心薄幸的男人,抛弃了她们母女。虞冰在虞璟高一那年得了肝癌,不忍拖累女儿,自己吃安眠药走了,留下虞璟一个人。师父和虞轶祺是故友,也认识虞冰,因着故人之托,本想负担她的生活开销,不料她倔qiáng得要死,坚持说自己能养活自己。她xing子又极为桀骜,师父怕她一个年轻女孩儿被物yù迷昏了眼,失了本xing,这么些年坚持要她每个月来庵堂一次,教她禅修。她极有灵xing,可惜脾气古怪了些,见师父恨不得渡了她,gān脆每次来都大肆批判佛教一通,今个早上还说师父佞佛来着,结果没辩得过师父,被师父罚抄三遍心经。”

  苏君俨不由失笑,似乎可以想象得出来她梗着脖子,那种慧黠如狐的样子。

  苏君佩将茶碗轻轻朝他的方向推了推,一努嘴,“呶,喝吧!”

  苏君俨轻拂盖盏,将茶叶末子dàng涤开去,深深吸一口气,扬眉笑道,“姐,你煮茶的本事是越发进益了。”

  苏君佩脸上的表qíng似悲若喜,“心里头静了,自然做什么都成了。”

  苏君俨郑重地放下茶盏,看住姐姐,“姐,你当真准备在这里度过一生吗?”

  “嗯。”苏君佩神色宁静。

  苏君俨双手捏紧了,“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谁也无法挽回。你就忍心抛下妈吗?她很想你……”

  “阿俨”,苏君佩的声音有些邈远,“你没有爱过一个人,你不知道那种痛失吾爱的感觉。那种疼,不是皮ròu伤,血流了结痂了也就好了。它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你的心脏上钝钝地拉锯着,椎心泣血,到死难休。”

  苏君俨有些恼火,霍然站起来,“既然你放不下,何苦还待在这清净之地,你就不怕佛祖怪罪于你吗?!”

  “正是因为放不下,我才更要待在这里。福缘善庆,祸因恶积,万事万物,都逃不出这个循环机理。你姐夫因我而死,这份罪业我是定要偿还的。我也不多留你了。今日我也就不见母亲了,免得徒增伤悲。你走吧,替我好好照顾她。”苏君佩阖上双眼,开始捻动手里的小叶紫檀香串。

  苏君俨重重一记冷哼,“不是就你一人看佛经,你要不着给我讲这么一通因果循环世远代谢的道理。你的指教我谨记在心,爱yù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说罢,茶也不喝,拂袖而去。

  苏君佩依旧闭着双眼,加快了数念珠的速度,嘴里低低地念着偈子,“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阿俨,但愿你一生不要受爱yù折磨,永远逍遥自在。

  广寒秋

  一场秋雨一场凉。

  秋之尾,雨丝如同剔透的丝线,从天空一根根悬垂下来。马路上满是悬铃木掌状的落叶,憔悴的焦huáng色脉络因为雨水的浸泡而变得格外清晰。

  虞璟穿着黑色的风衣,她没有系腰带,而是随意地敞开着,衣角已经被雨丝打湿,软绵绵地耷拉着,但虞璟对此似乎全无意识,她眉宇间似乎盘踞着一股羞恼之气,又有几分怒意,整个人苍白得如同一张纸,唯有两颊燃烧着不寻常的红霞。杏仁一样的牙齿将下嘴唇咬出了深深的印子。

  她刚刚接到学工办杨老师的电话,刚接通,就听见对方拿腔拿调地嗔怪她,说什么小姑娘一个人生活蛮可怜,不要拉不下脸皮申请贫困补助,又说什么以后有困难尽管找她,她和李清佑家是亲戚,也会把虞璟当作自家人来对待的。电话里杨老师满是怜悯和同qíng的语气让她气得发抖,却又不得不qiáng行按耐。杨老师一直唠唠叨叨地和她讲学校的申请政策,一会让她明天带户口本到社区开贫困证明,一会儿又让她写家庭qíng况材料。虞璟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哪里还能忍得下去,她也顾不得许多,冷冰冰地谢过了对方的好意,便直接挂了电话。电话那头杨老师自然不快,恨不得点着她的鼻尖骂她句“不识好歹的丫头”才解气。

  原来这位负责贫困学生贷款的老师恰好和李清佑家里是亲戚关系。李清佑对虞璟的感qíng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可是如果要他去挽回虞璟,他又觉得心里始终梗着点什么。他寻思着虞璟也是出于生计才不得不选择吃青chūn饭这碗营生,便委婉地和学工办杨老师说了虞璟的qíng况,当然他只说了她父母俱已不在,她面皮薄,不大好意思申请补助。听话听音,杨老师便满口答应说虞璟申请补助的事包在她身上。李清佑自然不是出自坏心,他只盼着虞璟有了补助和贷款,可以重新走上“正道”,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太不了解虞璟了。

  虞璟挂了杨老师的电话,气不过,立刻又打给了李清佑。

  李清佑看着屏幕上的“阿璟来电”,心下激动不已,好容易稳住心神,他才接通了电话。

  不料虞璟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李清佑,我用过你一分钱吗?我和你在一起一年三个月零七天,无论出去逛街买东西还是吃饭过生日,只要这一次是你掏的钱下次我必定我会抢着付。你送我一本定价八十九元的《建筑设计糙图与手法:立意·省审·表现》,我回送了你一本定价八十九元的滋维·博迪的《投资学》,我过生日你送我的……”

  “阿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清佑的声线有些不稳。

  “我的意思就是既然我没有花你的钱,你有什么资格替我申请那个狗/屁贫困补助,我再穷,也不需要你来可怜!”虞璟的声音异常尖锐。

  李清佑虚弱地解释道,“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希望能减轻你的负担,你就不用去——”有些为难于措辞,李清佑迟疑了一下。

  一记冷哼。“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我就不用去什么?去卖身?”虞璟步步紧bī。

  李清佑有些恼怒,“虞璟,你有必要这么糟塌自己吗?申请贫困补助又怎么样,很丢脸吗?总比你去挣那些不gān净的钱来得好吧?”

  “李清佑,你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我,你长这么大,自己挣过一分钱吗?贫困补助?你让我像挖祖坟一样将自己的家底jiāo待个清清楚楚,然后可怜兮兮地等着学校每个月往银行卡上打个几百块钱,一旦你不小心在学校吃一个三块五毛钱的‘可爱多’被人看见了,就有学生去打报告说你其实一点都不困难。怎么,我父母双亡,我就应该每天苦哈哈地穿破衣烂衫,吃咸菜白饭吗?不是刺激你,我一个月可以赚好几千,上个月我去包房陪了一场酒就是一千块,你妈都未必有我挣得多,你觉得我还需要什么补助吗?再说我就是穷的饭都吃不上,我有花过你一分钱吗?就连上次去你家吃饭我可也是带了礼物去的,没有白吃!”

  李清佑脸上的血色褪得gāngān净,他有些嘶哑地问道,“虞璟,你一直都这么清醒和jīng明,把你的和我的分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你从没有爱过我,对不对?”

  虞璟顿了一下,“这和爱不爱没有关系。无论爱不爱,我都没有伸手问男人要零花钱的习惯。”

  李清佑不得不将脊背抵靠着墙壁站定,仿佛不如此他就会随时软倒在地似的。他低低地开口说道,“我看书没你多,但是我记得有一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爱一个人爱到能伸手向他要零花钱的地步,绝对是一种考验。你并不爱我。”

  “这话是张爱玲说的。李清佑,你清醒一点,我们已经分手了。还在这里纠缠于爱不爱的问题你不觉得无聊吗?有意义吗?”虞璟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马路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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