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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忘了忘记你_未名苏苏【完结】(51)

  他伸手抚摸chuáng单,心中微微疼痛。这便是他离开后,她的日子。而后他抬眼看到房间里的儿童chuáng、幼儿桌凳、零散丢在各处的玩具,没有电视机。

  门廊处的电灯坏了,室内光线昏暗,餐桌窄小,一旁的废纸篓内有方便面和速冻水饺的包装,冰箱上用磁铁吸着超市的打折券。生活的窘迫不言而喻。

  尽管这样,细微之处却仍可看见她对生活的用心。

  窗台上有玻璃缸,用清水养着绿色植物。卧室的木地板一尘不染,圆形的仿羊毛地垫柔软洁白。墙上挂有两排木质相框,镶嵌的大多是米多的照片,还有米多的蜡笔画,画里透着童真和对世界的热爱。

  这是一个单身母亲与孩子的家。日子艰难,却处处流露出细小温馨的美好盼望。他默默地看着一切,眼眶湿润。

  苏扬给祉明倒了水,问他吃过早餐没有。他摆摆手,让她不要忙了。

  两人都疲倦而伤感,却相对无言。她见他一直望着墙上的相框,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影集递给他,里面都是米多的成长照片。他一页页翻看,眼泪终于掉下来。

  他的手指抚摸照片中小女孩的脸。他说:“要是我能早知道……”

  她从身后轻轻抱住他,她的动作让他的话停住了。她动作轻柔,因担心自己犹在梦中,害怕稍一用力梦便醒来。如此漫长的等待,换来这一刻的真实。她几乎不敢相信,她就那样轻柔地抱了他一会儿,才敢渐渐用力,释放所有的压抑与克制,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脊背上。

  他反身抱住她,四年前的一切都回来了。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他身上的气味还是她记忆中的,或许还多了别的,属于非洲糙原和丛林的气味,属于婚礼上新郎的酒味、烟味。但她不想去分辨了,她能够辨认的,依然是四年前那个早晨离别时的气味。

  她轻轻碰触他右边的假肢,抬眼望他,幽幽说道:“告诉我。”

  她的提问如此简洁,她只感到自己虚弱无力。他却轻轻摇头,似是什么都不想再说,抑或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流露出心痛。为什么?苏扬,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多?

  她仰脸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为什么?你说呢?

  他们在良久的无言中,已经读懂了彼此的心意。

  她从未结婚,骗了所有人,不过想生下他的孩子。可是他,一向如此骄傲,连一句追问都没有。他不需要她的解释,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他不想打扰她。

  彼此都爱对方至深,宁可自己承受痛苦,也要去成全对方。他们始终互相牵挂,却误会至今。

  四年前,郑祉明结束在中美洲的工作,被公司派往南非。

  公司老板买下钻石矿,需要信得过的人驻守看矿。如此危险并责任重大的项目,如此艰苦的工作环境,鲜有人愿意前往,祉明却接过了重担。

  矿区位于无主之地,各种武装力量盘踞在此,用AK-47和pào弹划清地界。祉明的工作是管理矿上的几十名雇佣军,并负责协调、联络、监督。雇佣军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有着不同的肤色和文化,当然也有着共同的信仰——金钱。

  祉明一到当地即感震惊。城镇中心荒芜一片,到处是弹坑和烧垮的屋子。人们躲在角落里瞪着惊恐的眼睛向外张望。除了矿区的军人和老板,当地贫民几乎连衣服都没有,也没有食物,许多孩子沦为奴隶。

  矿区间常有宴请,祉明在被邀请的宴席上目睹了矿主的嚣张跋扈。而雇佣军头目多是火bào脾气,往往一言不合便起争端,后果自是伤及无辜平民或矿工。

  当地贫民的生存环境、矿工的非人遭遇、人的残忍与贪婪、冷酷的拜金主义,对所有这一切,他并非没有思想准备,只是他亲眼所见的,远比他想象的残酷百倍。

  他看到世界的失控,看到拜金主义者如何血腥敛财、迅速bào富。

  可他无能为力,他需要工作,需要赚钱。

  如果没有折中的途径,失败的好人与成功的坏人,应该如何选择?

  心里再是矛盾重重,祉明gān活是漂亮的。在他的协调下,所管的矿区没有出过大事。源源不断的产出也让公司老板发了横财,他很快成为老板的得力助手兼心腹。在矿区工作的过程中他掌握了公司的重要机密,不久他被派往肯尼亚负责新的项目时,作为报酬及封口费,亦是应他的要求,老板给了他一颗价值三百万美元的钻石。

  他把一条项链放到她手上,项链的坠子是一颗闪着粉红色光芒的奇异钻石。

  他说:“这颗钻石,是给你的,一如我十年前的承诺。”

  十年前的承诺?那个一千万的承诺?她陡然感到心酸。她要这稀有的宝石究竟有何用?她满心凄凉,又感疑惑,问道:“你在非洲到底gān了什么,才能挣到这个?”

  “除了杀人放火,什么都gān。”他淡淡地苦笑,轻轻摇头,像在嘲弄自己。

  她看着他,他的脸部轮廓一如十年前那般俊朗,只是眼睛……这双褐色的眼睛里多了那么多的沧桑与无奈。她凄苦一笑,说:“你该把它给你的妻子。”

  她又说:“还记得我们分别的时候吗?我把我的项链送给你,对你说,下次见面的时候,还给我。我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就是我们的婚礼。可是没想到……”

  他说:“对不起,我把你的项链弄丢了,我在非洲这几年,一直在野外……”

  她微笑着摇头,说:“你不用自责,丢了就丢了,没有关系。我丢失过更重要的东西,我只是不需要这么贵重的钻石项链来做替代。这不是你当初给我的允诺,也不是我所求的。”

  “这是我欠你的,还有米多。”他的眼神饱含着痛苦与不安。

  她看着他,却感到彻骨的悲哀。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欠与不欠?他们的生命早就糅为一体,血脉相连。他无须把财富留给她和孩子,来代他自己偿还什么,爱也好,生活也好。她拥有他的孩子,这已足够。她与他是有血脉的,这已足够。

  她将钻石项链jiāo还到他手中,她的眼神清澈坚决。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一颗稀有的粉红钻石,需要怎样艰苦而危险的付出才能换得?

  祉明被派往肯尼亚,就是去替老板走私象牙。

  眼见那些被砍去头颅的大象血淋淋地倒在地上,眼见那些失去母亲的小象哀嚎悲鸣,他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的工作,他加入了当地的一个反偷猎组织。因为他的倒戈,偷猎组织与公司损失惨重。所有人都在找他,他想过要离开,但他的护照还押在他们手里,因而一直无法回国。

  祉明与当地的反偷猎组织在野外共事了两年多,他的手臂亦是在那时断的。

  一次他独自外出,被偷猎者袭击,抓为人质,要求他说出反偷猎组织的qíng况。他什么都不说,在地牢中度过整整六个月,历经折磨,忍rǔ生存。后来终于逃出,骑一匹野马穿越糙原,几乎饿死,并险些丧生野shòu之口。

  当这一天,他终于到达保护区边界的时候,还是遇到了两个荷枪实弹的偷猎者。起先他以为他们是在追捕他,但很快发现他们正在追杀的是一头成年公象。他躲在糙丛中,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靠近,尝试将

  将那头象引入保护区内的安全地带。他知道一个民间反偷猎组织的驻地就在附近。然而就在他刚刚靠近那头大象的时候,两个偷猎者开枪了。被子弹击中的大象陷入了疯狂,开始横冲直撞地跑起来。祉明还在近旁,他发现子弹并没有击中大象的致命部位,便试图继续引导大象往安全地带逃离。发了狂的公象毫不理会他的帮助,反而开始攻击他。一片混乱中,他一边躲避大象的攻击,一边仍不放弃援救。然而受伤的大象越来越狂躁,只将他当作仇敌来追击。他险些就要被这头象踩死。在千钧一发之际,偷猎者又连开数枪,击中了大象的头部。庞然大物惨嚎一声,轰然倒地。祉明连忙翻滚,但来不及了,他的右手连同前臂被压在了大象的身下。

  成年非洲公象体重近十吨,祉明的手臂瞬间就被压断。他痛得无法忍耐,闷声叫喊起来。偷猎者很快赶到,他们丝毫不理会祉明的苦苦哀求,只顾用斧子砍掉大象的上颚,把长在头骨里的象牙抽出,两枚血淋淋的象牙很快被装上了车。

  接着,偷猎者中的一人走向祉明,用枪抵住他的头部。祉明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对方已经扣动了扳机。可事有凑巧,枪里的子弹恰好刚刚用完。偷猎者的同伴走过来,持枪者问他索要几颗子弹,非要就地将这多管闲事的亚洲人解决掉。祉明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他满脸满身都是大象的血。断臂的剧痛让他几乎失去意识,浑浑噩噩间,他只听那两个偷猎者在争论着什么,是用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祉明听到他们在简短的争执后,迅速离去。

  天黑下来,天又亮起。他醒来又昏迷了多次,被压住的手臂渐渐失去了痛感,也失去了知觉。当意识逐渐恢复,他抬起膝盖,用左手一点一点去够他的靴子。他的靴子里藏着一柄短刀。他拿出刀,试图割开大象的皮肤,但几乎不可能。死去的大象皮肤又厚又硬,刀锋难以进入。他又试着挖开地下的土,但因整条前臂被死死压住,刀刃勉qiángcha进去一点,却根本没有掘动的支点。土很硬,刀又太小。绝望一点点开始蔓延。他咬紧牙关做最后的尝试,用尽力气来拔这条手臂,却完全是徒劳。他筋疲力尽,唯有仰躺在地上,扯开嗓子呼救,回应他的只有划过天空的几只黑鸟。

  天再次暗下来,压住他的巨shòu在晚霞中成了一座黑色的山,坚硬、寂静,缓缓散发着死亡的气味。他又饿又渴,虚弱无比,意识开始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他有了放弃的念头,在黑暗中他又躺了一夜,等待死亡降临。夜黑得这样彻底,甚至连一丝月光都没有。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死了。

  可是,当黎明的曙光再次照耀在他脸上,他悠悠转醒,看到微亮的天空,他发现生命竟是如此顽qiáng,自己竟又活过了一夜。慢慢地,他转过脸,看到糙丛间露出的那枚火红的太阳。他静静地望着它,想起曾几何时,他在一封投往远方的信中写过:抬头看看太阳,无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它都是同一个太阳。你我同在它的普照之下。那是他写给所爱之人的话,难道此刻他甘愿在这同一枚暖日中放弃自己的生命,放弃感qíng,放弃不知多远的未来可能的相见?眼泪流淌出来,他心中充满了感动与思念,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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