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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忘了忘记你_未名苏苏【完结】(54)

  天光渐渐散去,huáng浦江的闪闪波光黯淡下去,倒映出城市星星点点的霓虹。天边最后一抹金红色的云慢慢被夜染成灰色。这一刻如此之美,这是他们在一起看的最后的晚霞。

  天全黑了,终于还是没有时间再去其他地方。

  他们带米多在比萨店吃晚饭。第二天,他们就要各自奔赴不同的生活。

  在这短暂的最后的相聚中,她忽然提出,十年后的这一天,十月九日,在中学对面的奥加咖啡馆见面。他愣了一愣,然后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米多也会来。”她说,“十年后,我们的家庭会再度相聚。”

  听到“家庭”二字,他微微一怔,眼中隐现一抹泪光。但他仍微笑着,说:“到时候米多十四岁,正值青chūn期,正是叛逆少女,一定不肯参加。”

  她说:“也是的,想想我们十四岁的时候。”

  两人同时笑起来,笑容都是苦涩而惆怅的,而后他们又一起静下来。然后苏扬转开脸,看着窗外。她不想让祉明和米多看到她眼眶中忽然涌现的泪水。

  祉明伸手过去,用手掌包裹住她的手。他说:“别难过,这不是再见,我们一定会再度相聚。”

  离别前的夜晚,一起收拾行装 杳无音讯

  苏扬是要去北京结婚的,照理该带上几件像样的衣服,可她却全无心思。她打开衣柜,手指掠过一排排衣服,思维是一片空白。这里的所有都将属于回忆,它们在将来的生活中只会刺痛她。既要告别过去重新开始,还是什么都不带的好,也免得再伤心。她合上了衣柜的门。

  她去看祉明,却见他立于鞋柜前,盯着最上层的一排小鞋子出神。苏扬走过去,一一指着告诉他:“这是米多的第一双鞋子,七个月的时候买的,那时她刚刚会站;这是第二双鞋子,十个月时穿的,正在学步;这双再大一点的,是一周岁时穿的,那时她已学会自己走,她穿这双鞋可摔过不少跤。”她说着笑了一下,“这双,十八个月时穿的,那时已经会跑了;这双,两周岁的时候穿的;这双,三周岁时的生日礼物……”她说着说着,兀自伤感起来。停了一停,又说:“她从小到现在,所有的鞋子,我都没有丢掉。那时你杳无音讯,我曾想,若有一天再见到你,我会把这些鞋子的故事一一告诉你。当时我想,只要能有这么一天,你能来看看我们,知道米多是怎样长大的,我便知足了。”她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流下眼泪,“可谁知,真的有了这样一天,我还是不知足。”

  他见她垂泪,也是难过,轻轻拥抱她。他们就那样沉默着,一同消化这份带着美好的伤感。她见他目光仍在小鞋子间流连,想说“给你拿走一双作纪念吧”,又忽觉这样的话太不吉利,好似他与米多将来不会再见一样,当即收起念头。

  时近午夜,她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个箱子,所带的东西其实也都可有可无。对苏扬来说,一切都成了敷衍。对未来的生活,对日常的琐事,都是敷衍。炙热的感qíng已快将她消耗殆尽。

  再次并肩躺到这张chuáng上,他们都对这额外的一夜相聚心怀感恩,依然没有做爱。他内心对婚姻有所尊重,她亦不想犯罪。何况,从今往后,漫长余生,他们都将躺在别人的枕边,她不愿在这样的悲伤中偷欢,想必他也是。她只想拥抱他,用力记住他的皮肤,他的温度,他的肢体,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他的气息。

  天亮之后,属于他们的时光就结束了。

  但她记得他说过:这不是再见,我们一定会再度相聚。

  同一座机场,同样的离别,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天。

  他们一起去买机票,祉明飞成都,苏扬带米多飞北京。祉明坚持送她们先走,买了晚两小时的机票。苏扬变了主意,又去改签,改到祉明的航班后面。这一次,她想让他先走。

  在潜意识里,在内心深处,苏扬仍然怀有那隐秘的希望,希望在最后一分钟,祉明会改变主意,留下来做一个父亲和丈夫。她的意识并不承认这种渴望,但她不愿做先走的那个,她期待他的选择。离开她们,或者留下来,只要是他的选择,她便从此甘心。

  但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即便他选择留下来,她也不会同意。她太爱他,胜过爱她自己。他已经有了法律上的妻子,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事业上的目标和方向,她怎能拖累了他,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平平庸庸地过日子?她如何忍心看他为难,看他痛苦?又如何忍心让他推翻已经建立的家庭,背负罪人的骂名?

  不,不,这不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应该属于他的妻子,归属他热爱的生活与天地。

  而她所向往的日子,他们已经拥有过——那记忆中永恒的一天。这还不够吗?她问自己。

  收起你所有的贪恋与不甘,收起你的愁容与泪水。爱是奉献,不计较得失。爱是顾念对方的需要,爱是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处。

  你所向往的日子他已经给过你,你可用余生回味珍藏。这还不够吗?

  她无声地纠结,彷徨,并伤感,承受着巨大的失望。

  在祉明的航班登机口,他们无言地坐着,等待着。这样的沉默,饱含着压抑。

  祉明的内心也在挣扎,一边是他的妻子与现实生活,另一边是他少年时的朦胧渴望;一边是他与之结盟的生活伴侣,另一边是他挚爱的女人与孩子。

  今天,此刻,就要选择。一旦选择,就是一生。

  离开,还是留下?这是个沉痛的问题,也是一个已无回旋余地的问题。

  他抬头看她,她的眼中没有泪水,他却看到了比泪水更悲伤的东西。那双眼睛,流露出无限的眷恋和极深的痛苦,那痛苦中饱含至爱。

  他分明看到她的眼睛在说:留下来。我如此爱你,除了和你在一起,我别无他求。

  可她的唇角却微微上扬,维持着一个淡而苦涩的微笑。昨日,她也是这样微笑着,对他说:“你去吧。既已作出选择,就好好对待安欣。我们都已有各自的生活,这是命运给我们的安排。顺从吧,接受吧,这人世间的契约与规则值得尊重。我们都已长大,不能再任xing。”

  飞机已经到达,广播开始通知乘客登机。

  他们站起来,他再次拥抱她,亲吻她的脸颊,“保重,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他对她说,试图保持镇静并装作若无其事。这些苍白无力的话,他不得不说。

  “要听妈妈的话,做个好孩子。”他弯下腰,抚摸米多头顶柔软的发丝。女孩仰起脸望着他,漆黑的大眼睛无辜而可怜。他感到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此时,女孩若扑进他怀中哭着喊“爸爸不要走”,他一定即刻崩溃。但米多只是抿紧嘴唇,怯怯地点头。

  他心中失落伤感,眷恋不舍,但依然转身离去。她目送他进入甬道,望着他坚定的步伐,慢慢微笑。昨夜,他以为她没有发现,他偷偷将钻石项链放进了米多的玩具盒,又将玩具盒放进了她的行李箱。而就在刚才,在他拥抱她、亲吻她的时候,她又已将项链悄悄放回了他外套的口袋里。

  她不需要一颗钻石来替代他的爱。

  他已经穿过了整条甬道,却在登机前一刻,停下脚步,回头望她,他的目光在犹豫。

  她凝望着他,脸上的微笑依然不变。隔着甬道的玻璃墙,她无声地告诉他:“去吧,去吧,别再留恋。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结束,这是命运给我们的结局,顺从吧。”

  他定定地望着她,无法言语。他内心震颤,却无法表达。乘客们陆续上了飞机,仅剩他一人。乘务员催促他进入机舱就座。这一刻,她看到他眼中泪光一现,但那只是一瞬间。

  再一次,他郑重地看向她们,很深很深地看了一眼,然后无声地说了再见,转身走进机舱。

  他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后面。她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流下。

  舱门闭合,机身与连接登机口的甬道慢慢脱开。这决然的脱离犹如她内心某种碎裂,无声却残酷。

  她在候机厅的金属椅子上坐下,望着飞机开始缓慢移动。

  机场是一个热闹嘈杂的场所。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带着世间最为琐碎的感qíng与生活。而她,被遗弃在一座孤岛。只有他在的时候,这里才是一片完整的天地,他们可以自给自足,天长地远。如今他离去,带走一切。这里除了贫瘠,便是荒凉;除了寂寞,便是死亡。

  她要如何忍受体内如烈焰灼烧般的疼痛?她要如何存活下去?

  飞机已经驶向跑道,将要起飞。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再次试图微笑。为什么还要微笑?她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她不需要再伪装。这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是与她没有关联的人。她无须笑给他们看,也无须骗他们。她只觉得自己被那巨大的无望掏空,只想要大哭,可她不能。

  米多在她身旁。她是一个母亲,肩负责任。她已经长大,不可以任xing。所以她不能哭泣,更不能喊叫,只能这样无声地默默煎熬。可她要如何承受这巨大的悲哀?她要如何往前走?

  她低下头,在她手中,是两张登机牌,她和米多的。上面显示的航班,是从上海飞往北京,一小时后开始登机。这是她手中仅剩的东西,它们将带她和米多离开孤岛,去往喧哗热闹并繁琐温馨的人世。这两张登机牌,将带她们通往那安全的陆地,让她们成为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的一分子。

  不,不,登机牌可以带她们离开,可以承载她们,却无法承载那沉重的伤痛与绝望。她内心的悲哀陡然汹涌,继而转为愤怒。她的克制在瞬间瓦解,她快要被这嘈杂的人群窒息,却又不能叫喊,不能哭泣。体内某种qiáng大的力量像要冲破她的胸膛般,让她无法存活。

  于是,她将手中的登机牌撕成碎片。

  那股力量终于得以宣泄。

  像是突然获得了赦免,她再次微笑了,松开手,碎片散落在地。

  她拒绝向命运低头。她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代替祉明,米多也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做父亲。

  从现在起,她就带着米多留在上海。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知不知道,她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守着他们已被埋葬的爱qíng。

  远处,轰鸣声起,飞机离开跑道,冲向天空。

  不去北京了,不和李昂结婚了,她的决定就是这么突然,或许这决定早已潜伏在她心里。无论他怎样殷勤,怎样愿意担当,她的心仍是不愿意。

  经过与祉明的重逢,以及他再一次的离去,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心。她不需要替代品,那并不能减轻痛苦,只会增加痛苦,那样对李昂也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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