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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妖司藤_尾鱼【完结】(9)

  ***

  过去几天的经历,对秦放来讲简直就是噩梦,和旺堆和金珠坐在那辆颠颠簸簸的小金杯上,他的冷汗几乎比一生流过的都还多,他尽量埋下头,用那双爪子一样的双手把外套的立领拉到最高,缓缓地扯起雪帽,又从脚下的包里拽出围巾和手套,能裹的能套的全部上身,可他还是害怕,附近也许有一千人一万人,但只有他的衣服包裹下的,是不能见光的死人骨架。

  他又伸手出去拍旺堆,含糊着说请停一下我要方便。

  旺堆是唱qíng歌唱嗨了,完全没留意到秦放的嗓音根本已经沙哑地不像话了,哼着小调缓缓刹车。

  秦放尽量自然的下车,车门打开,半山冷冽的风打面,脚踩到实地,骨关节似乎都在支楞着,到底心虚,心里提醒着自己不要看不要看,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向着前头瞥了一眼。

  车子的后视镜里,他的目光和金珠不期而遇。

  金珠原本是在笑的,笑着笑着脸色骤变,僵了那么一两秒,没命一样尖叫起来。

  不是她胆小,若你看到两个深陷的近乎空旷的孔dòng里活动着玻璃球大小的两颗眼珠子,还直勾勾看着你,你也会奔溃的。

  秦放脑子顿时就懵了,本能意识支配掉头就跑,身后旺堆焦急地大声用藏语问着什么,金珠尖叫了几句,夹杂着几个发音异常尖利的词。

  森支!森支!

  藏语口语里,“森支”意同活鬼,秦放听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不是好话,跑了没多久,身后突然车声大作,旺堆居然开车追了上来。

  秦放险些就崩溃了,要是被旺堆捉到会怎么样?层层上报,新闻媒体闻风而至添油加醋挖他祖上三代,还是被当做怪物送到实验室刀锯加身?不行,哪怕是死呢,都不能被活捉。

  过一个弯道时,他觑着下头树多,翻身就从车行的路面跳上斜坡,跌跌撞撞,转轱辘样滚了十几个滚摔到下一层山路,山根地枝划擦到脸都不顾,又磕磕绊绊如法pào制,车是绕山走,不比他直上直下的捷径,眼瞅着是追不上了,旺堆停下车子,气的在山梁上跳着脚破口大骂。

  他可不相信金珠那一通乱说,女人家眼花了瞎嚷嚷罢了,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呢?他是气秦放没给车钱,从囊谦到这,开的这么累,油也耗了不少,头一次见到这么明目张胆逃车钱的,汉人太狡猾了,心肠太黑了!

  ***

  秦放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坡上的林子里往下挪,偶尔听到车声就赶紧趴下身子,只恨不能缩到地里去,自己都觉得自己跟山魈野鬼没什么区别,入暮时分终于去到山脚,远眺灯火渐亮的囊谦,突然泄了所有的气。

  这一晚,他蜷缩在山脚林子里一处岩块下头苦捱,手机还有电,连上网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惊觉2013年已经过去了。

  所有人都在为过去的一年做总结晒成果,配图喜气洋洋,聚会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装的、自拍的,也有大骂领导抠门不给加工资的,所有的热闹都像被镰刀去了根,跟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秦放木然的浏览,cao作时没留意在一个朋友的发布下头点了个赞,那人很快圈他了:跟安蔓哪天摆酒啊,年底酒店紧张,要提前订,别让哥们去肯德基吃婚宴啊。

  那人知道在这头看手机屏幕的,已经是个“鬼”了么?

  秦放咬着牙狠狠攥紧了手机,藏区的晚上可真冷啊,风嗖呦嗖呦的像根鞭子,手脚很快就没了知觉,他僵倚石头发呆,眼角有一道灼热缓缓流进嘴里,秦放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流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辈子,记事开始,他就没流过眼泪,除了……陈宛意外身亡那一次。

  ***

  算起来也好久了吧,是七年还是八年前?

  那时候还年轻,陈宛是第一个女朋友,一见钟qíng,宠的没边没际,一度有异xing没人xing,有一次单志刚偷拿了老爹在郊外的别墅钥匙,一群人在他家别墅聚会,趁着陈宛跟其他女孩儿们在客厅聊天,哥么们把秦放拉到边上一通训斥,无非骂他长女人志气灭男人威风,拆了中国男子汉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轻气盛,觉得怪没面子的,昂着脖子来了句:“谁说的!老子楷模地能给中国男人代言了!”

  哥么们撺掇:“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你倒是给咱代言一个!”

  闹闹哄哄,半轮饕餮半轮畅饮,末了又拉秦放打牌,各种贴条惩罚,玩的正嗨,陈宛过来,她喝多了酒,头有些晕,拉着秦放的胳膊嚷嚷着不舒服催他送自己回家。

  陈宛一出现,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着互相使眼色提醒,单看秦放怎么给男人长脸,秦放脸板下来,口气挺冲地说了陈宛几句,大意是没见我这忙着吗,能不舒服到哪去,等等能死人吗云云,陈宛是没被他这么说过,应了一声眼圈红红地下楼了,秦放怪心疼的,但是事关中国男人脊梁,还是装着漫不经心地招呼大家:来来来,打牌,别扫兴。

  一众狐朋狗友怪叫,对秦放很是一通大捧特捧,楼上牌局吆五喝六如火如荼,楼下女孩们挤在一起看恐怖电影尖叫连连,一直到夜深了散了牌局要走,秦放才发现不见了陈宛,一问,女孩儿们都答:不是上楼看你打牌去了吗?

  打牌?不是下楼跟你们看电影去了吗?

  秦放估摸着陈宛是生气走了,来日难免要唱一出负荆请罪,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互相道了别,才刚出别墅大门,突然听到别墅另一边传来惨叫。

  有个落在后头的女孩发现游泳池里趴着什么,好奇地俯身去看,又揿开了泳池边上的灯,只一眼,吓的几不曾魂飞魄散。

  那是溺死在游泳池里的陈宛。

  ***

  警方后来调查过,结论是酒后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外人听来,这个姑娘是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灭她,那天别墅里那么一大帮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恐怖电影,闹哄哄形同市肆牌楼,没有任何人听到她的呼救。

  据说人从溺水到死亡,只需要4-6分钟,那短短的几百秒,陈宛该是多么绝望?

  秦放跪在水池边上哭哑了嗓子,单志刚他们拉都拉不起来,后来陈宛的父亲来了,左右开工扇了他十来个耳光之后被朋友们劝开,秦放摇摇晃晃站起来,鼻血糊了下巴嘴巴,又滴进游泳池里迤逦着蕴开,居然绚丽地像是开花。

  很久没有想起过陈宛了,还以为真的是时间的流逝削浅了痛,这时才知道,有些事qíng永远不会翻过去,它平时静静躺着,只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冷笑着舒展腰身,提醒你它以这样的姿态,还在。

  ***

  关于陈宛记忆的沉渣泛起让时间突然就失去了计时的意义,秦放蜷缩在林子里呆呆看太阳升起又升起,直到身体给了他另一重更加难以忍受的折磨。

  饥饿。

  有人可能不认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认为这么说太俗不文艺,但无可否认人本来就是生理动物,那些嚷嚷着jīng神折磨更难忍受的往往都是吃饱了饭的,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也有,但是历史这漫漫长河的,不也只扑腾扑腾游出了俩嘛。

  秦放往囊谦的方向走,道路两旁渐渐有了行人,人越多他就越紧张,低着头在一家餐馆外头买包子jī蛋,正等着店主装袋,边上有个人突然吼了声:“喂!”

  未必是在叫他,但是张皇如秦放,第一反应就是:又出漏子了?

  秦放全身的神经陡然缩紧,顾不上看叫他的人是谁,猛地转身就跑,慌不择路,迎面撞翻过来的一辆手推车,整个人往地上栽过去,车主着急想去拽他肩膀,一个滑手,把他蒙住脸的围巾给扯了下来。

  阳光照到脸上,秦放觉得自己全完了,他疯了一样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两手拼命去捂自己的脸,好多人围成了圈看他,有汉人也有藏人,小声议论着说这个人有毛病么,羊癫疯发作了?

  秦放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事qíng又有了变化,他急急脱下手套,看到自己与常人无二的手,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皮肤、有弹xing的肌ròu、骨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变回来了,是因为回了囊谦吗?

  秦放做了个尝试,他买了面镜子,选了个与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着离开囊谦,走一段就掏出镜子,看自己的脸。

  原来,变化是一步一步发生的。

  从最开始的一切如常,到脸色慢慢晦暗,皮肤失去光泽,某些肌ròu部位突然痉挛,尸斑,血ròu萎缩,形同骨架……这一次,秦放走的比上次要远,直到脖子上如同被人勒紧,一口气怎么也上不上来。

  秦放站在那个临界点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学时学过的圆规,自己现在真是像极了被圈在圆规画下的圆里,东南西北,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永远也走不出那道弧线。

  笑完了回头去看,远远的山线那头,囊谦县城的建筑轮廓若隐若现,不过他知道,圆心不是囊谦。

  是司藤。

  第⑧章

  电视开着,正对的沙发上却没有人,盥洗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估摸着司藤是在洗澡,秦放走近沙发坐下,茶几上搁着一桶泡面,封皮掀着,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大半桶都胀成了一桶,味道还是挺香,卖相却叫人胃口全无。

  早上吃,中午吃,晚上也吃,想来是吃腻了。

  秦放坐在沙发上等她,顺便组织一下待会的对话,因为洛绒尔甲的话,他火蹭蹭地烧全身,特别想上来踹门掀桌子,谁知道门是虚掩的,人也不在,第一回合的照面就没打上,蓄势待发的火只好先收回来吞着。

  盥洗室门响,司藤出来了。

  她穿宾馆的白色毛巾浴袍,腰带那么一绾,显得腰线极细,头发湿漉漉的,一直长到半腰,黑色的发梢还滴着水,正拿毛巾擦,脖颈那么微微一偏,露出雪白的肩线,极雅致的。

  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呢,秦放腾一下就站起来了:“司藤……”

  “嘘!”

  司藤示意他别说话,过来拿了电视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大。

  四川台,旅游景区天气预报,播音员的语气抑扬顿挫的:“风光无限,气象万千,欢迎收看旅游风景区天气预报……峨眉山,晴转多云,零下2到7度,乐山,多云,4到8度,都江堰,晴,2到9度……”

  秦放几次想说话,司藤都是勿扰的手势,良好的教育使得秦放没有粗bào打断人的习惯,他耐着xing子听播音员充满自豪感地把省内旅游景区的温度报了个遍,直到司藤揿掉电视,低声说了句天气还不错。

  “司藤……”

  “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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