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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之河_vallennox【完结】(5)

  门前空无一人。红咪石墩孤零零地泡在积水里,被雨水打湿的地方变成棕红色。“加布里埃?”神父喊道,“玛嘉利?玛约利?孩子们,马上回来!”

  在提灯闪烁不定的光线里,他看到泥地上的一串小脚印,从教堂门口一直延伸到用竹枝围起来的小花园。神父快步冲过去,叫着孩子们的名字。闪电割破了沉重的雨云,滚滚雷声从海的方向传来。上一次台风吹倒的棚架还没来得及修理,堵住了路,神父手脚并用从下面爬过去,不小心碰翻了提灯,顿时被雨点横飞的黑暗吞没。又一次闪电,眩目的白光照亮了整个园子,他终于看到了孩子们,全都蹲在垃圾堆旁边。几天前,修女们把断枝树叶和损坏的家具扫在一起,准备等晒干了全部烧掉。加布里埃看见了朱利安神父,起身走过来,女孩们跟在后面,都淋得透湿,头发一缕一缕粘在脸上。玛嘉利抱着什么东西,小小的,像只猫崽,只是没有毛,沾着血,几乎就像一大块新鲜切下来的鲫鱼肉。神父好不容易重新点燃提灯,举起,让光线落在孩子们身上。

  那是个新生婴儿,连脐带都没有剪,布满黏液和血,也许在残枝败叶里哭了很久,现在已经没什么声音了。神父四下环顾,除了黑暗和大雨,什么也没看见,抛弃婴儿的人肯定早就走了,甚至没给孩子留下一块布片。朱利安神父脱下外袍,包起弃婴,和孩子们一起回到教堂里。

  这个男婴排到字母L,修女们叫他吕西恩。

  吕西恩也许是花艇的孩子,也许不是。不是的几率更高一些,往前推九个月,并不是贸易季节,外洋船早已离开黄埔,商行关门,还没走的外国人大部分去了澳门,第二年夏天才会返回到广州。花艇冬季不在这一带营业。

  等这个年纪最小的弃婴长到两岁的时候,事情就很明显了。他脸上没有欧洲人、印度人或者马来人的痕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来错了地方的本地婴孩。也许是某个洗衣妇的私生子,或者来自无力抚养婴儿的疍家[*01]少女。神父为吕西恩的母亲祈祷,她在台风来临的夜晚里生产,一定倍感恐惧和孤独。

  资历最长的修女不同意神父收养这个孩子。吕西恩不像加布里埃,她理论道,广州城的育婴堂不会拒绝他的。

  神父同意她的看法。不过婴儿一直很虚弱,所有人都认为必须等到情况好转再作打算。这不是一个特别好看的婴儿,几撮黑色绒毛点缀着皱巴巴的脑袋,耳朵显得太大,手显得太小,哭起来没完没了。神父用本应该拿来做袍子的布料和附近的农家交换水牛奶,喂养小小的吕西恩,顺便打听弃婴父母的踪迹,没有人知道,就算知道,也没有人愿意告诉外国人,连半点流言蜚语也没有。玛嘉利和玛约利,两颗珍珠,每天都围在床边,以一种逗弄小动物的方式吸引婴儿的注意力,使劲晃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牛铃。五岁的加布里埃在门口徘徊,又想探头进来看看情况,又想假装不感兴趣。送婴儿到广州城去的计划一拖再拖,总被各种各样的琐碎小事阻挠,最后完全搁置了下来。等吕西恩长到和哥哥一起爬上爬下四处捣乱的年纪,就再也没人提起育婴堂了。

  加布里埃有一艘舢舨,是十五岁那年和吕西恩一起从河底的淤泥里拉上来的。这艘废弃已久的小船几乎完全腐烂了。兄弟俩清理了船身的寄生物,逐一更换在泥里泡得黑黝黝的木板。为了学造船的技巧,两个男孩厚着脸皮在修船棚附近游荡,偷窥工匠干活。修船工都觉得这两个孩子有意思极了,时常送他们煮熟的鸭蛋,教他们怎么往船身里敲钉,打磨木板,做防水处理。工匠们叫加布里埃“鬼仔”,意思是小外国人,而吕西恩的绰号是“奀仔”,意思是小瘦子。“鬼仔”和“奀仔”就这样跟造船工学会了广东话。但只要离开了修船棚,加布里埃就必须假装什么都不懂。朝廷律法禁止平民学习外文,同时也阻止他们教外夷中文,要是追究起来,这些造船工可能会被发配伊犁。但只要问题不闹到台面上,广州府懒得管这些小事。

  舢舨修理完毕之后,朱利安神父的四个孩子都参与了下水仪式,在码头附近的浅水里打转,兴奋地尖叫。等加布里埃对自己的驾船技术更有信心之后,就带着吕西恩闯入稻田之间的狭窄水渠,追赶惊慌失措的鸭子,在农户举着长竹竿出来撵人之前飞快逃窜。

  每逢贸易季节,两兄弟就从黄埔的小溪税关[*02]出发,顺水往南漂,与山丘一样巨大的帆船擦肩而过,时常迷失在数百艘贩卖各式商品的舢舨之间。在珠江上,没有人们买不到的东西,稻米,成缸的石湾米酒,补漏用的沥青,沾着露水的荔枝和眼,剪纸和热乎乎的螺肉粥,甚至还有人把水牛和猪拉到沙洲上,只要有阔绰的外国大班愿意付钱,就当场宰杀。吕西恩最喜欢看的是养鹅人的小艇,一百多只活鹅栓在艇尾,浩浩荡荡地占据了一大片江面,别的舢舨都不得不给那些噪音震天的水禽让路。

  神父最希望加布里埃进入修院,以后接管教堂,也许在黄埔,也许在东南亚其他地方。但加布里埃对教会没有兴趣,他想当个商人,乘上那些多年来在他眼前来来去去的远洋船。十六岁那年他收拾行李去了澳门,朱利安神父认识一个葡萄牙翻译,愿意收这个混血男孩当学徒,帮忙做些文书工作。临走前,加布里埃把舢舨送给了弟弟,于是吕西恩时常闷闷不乐地躺在船底,漂浮在珠江某条细瘦平缓的支流上,听着岸边偶尔传来的狗吠。有时候他捡来几块拇指大小的木炭,在破破烂烂的圣歌集背面绘画不知道哪里来的白鹅,鸟儿在船舷上梳理尾羽,左顾右盼,突然展翅飞走,留下吕西恩凭记忆和想象补全蹼和尾羽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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