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屿被他吓了一跳，站在原地没有马上回答。
顾斐顶着一颗乱糟糟的脑袋，声音清晰眼神清明，倒不像是刚才还没睡醒的样子了。
卓屿有点懵：“我刚才确实是说要下山一趟。你不是还没醒吗？”
“现在醒了。”顾斐一边说一边抓过一旁的毛衣套上，从睡袋里钻出来，穿上外套：“我跟你一起去吧，昨天留在下面的东西还多，你一个人怕是要跑两趟。等我几分钟啊，我洗漱一下马上就好。”
卓屿见他动作迅速，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你不用……我就算走两趟也快，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等徐老师他们起来的。”
顾斐从水壶里往昨天那个塑料盆里倒了小半盆水，一边往外走一边转头对卓屿露出一个明晃晃的笑：“我这不是醒了嘛，反正也没事干，一起呗。”
卓屿没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等他洗漱。
十分钟之后，两个人便踏上了下山的小路。
眼下天还没亮透，东方天空显出了一抹黛青，宣示着黎明的到来，夜色已经开始从林间悄然退去。
顾斐伸了个懒腰，深深吸了口气，感叹：“昨天还在城里，今天就在森林里了。这感觉真神奇。”
卓屿走在前面，闻言回头：“昨晚睡得还习惯吗？”
顾斐“嗯”了一声：“中间醒了一次，不过倒也不冷。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睡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在北京——好像无论去到那里都会听得见外面路上的车流声，就算在爷爷奶奶家的胡同院子，也总能听见邻里的烟火气。这里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样。”
“与世隔绝……没人上山的时候这个说法倒也不错。”卓屿停了停，像是想起什么：“我之前问过徐老师，你们这次计划在山里待10天左右？”
顾斐点头：“嗯，10天到两周吧，还是看拍摄计划的进展，另外眼看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我们也想赶在真正入冬之前在这一带多走走看看。”
“你的拍摄计划——大概想拍些什么？”
顾斐看着前面人的背影，突然起了几分促狭：“先前不是问过你了，拍你呗。”
卓屿被噎了一下，觉得耳朵莫名有些发烫：“你总不能只拍我。再说我也没那么多可拍的。”
顾斐笑嘻嘻：“不会啊，那只是你觉得。”
卓屿：“……”
顾斐没听到他的回答，也怕玩笑开过了，咳了一声：“好了不逗你了。确实是要拍你，但是这两天路上见过看过，我可能会对最开始的计划做一点调整。”
“？”卓屿回头，目光里带着探询。
“先前来过这边的人都拍过你们，不管是自然风光还是你们的工艺品啊生活场景啊，我的长处不在于拍自然风景或者是静物，也不是想单纯的记录，我想拍的——是此时此刻的真实。”
第17章
“真实……”卓屿低声重复了一句，脸上的表情闪过一丝复杂，在原地顿了几秒，接着便转身继续往山下迈步。
顾斐也没有多说什么，跟在他身后，两人在沉默中往下面走了一段，卓屿脚步慢慢停下来：“你想拍什么样的真实？”
他的声音褪去了几分温度，带上了些许淡漠。
顾斐觉得只这一句，两人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几天前在火车站的初见——虽然客气但是冷淡疏离。
“我看过老师之前在这里拍的照片。”顾斐声音罕见地认真起来：“我也同他探讨过这方面的主题，这次出发之前，我也去图书馆查了一些相关的资料。”
“哦？那朱教授怎么说？”
“老师他会赞同我的看法。我所说的真实，并不仅仅是你们在猎民点的生活，虽然这些也是真实的一部分，但是我想知道你们心里真正所想的、所期望的。”
“那昨天夜里你亲眼看过，甚至前天也跟我一起接了马克西姆下山，你认为这是真实吗？或者说这样的真实能让你交出满意的作业吗？”卓屿的声音带着些微嘲。
“我之前确实是想到这边采风，交一份满意的毕业作品——”顾斐说着停住脚。
卓屿往前走了两步，也跟着慢慢停下来，只是没有回头。
“甚至在前天之前，我都是这样想的。只是现在我的看法变了。”顾斐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上了些伤感：“我看到了马克西姆的痛苦，看到了齐娜的悲伤，更看到了你身上的矛盾。”
卓屿没有说话。
“在整个80年代，鄂温克族人非正常死亡的记录里，有超过三分之二都是死于酒后行为。你们……包括你们的长辈，所承受的精神上的痛苦我无法想象。我看到的研究学报上有这么一句话——‘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别人在替你做选择，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就这么短短两天，我已经亲眼看到了这种无能为力，这已经足够让我改变一开始的想法，也足够让我想要做点什么改变这个现状。”
顾斐的声音低缓却坚定。
“改变……”卓屿喃喃，他回头看向顾斐，脸上的神情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晦涩：“这不是什么能轻易改变的东西。二十多年来，我小时候认识的、熟悉的、尊敬的、崇拜的那些长辈一个接一个地去世，他们走了，好像也带走了原本刻在我们骨血里那种传承的文化。
“激流河上的桦皮船最终停靠在了博物馆，山上的撮罗子好像也成了某种有点可笑的固执坚持，延续了那么几百年的与森林的联系眼看一点一点被斩断，我们自己都无法改变任何东西，你又能改变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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