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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掠过易北河_美岱【完结】(130)

  他突然不知所措地松开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那些人……那些人……不能……”他握紧双拳,艰难地吐出只言片语。

  我低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你可不可以……做点别的……”

  这似乎是第一次,他对我提出要求。可在他提出要求之前,我已做过力所能及的努力。

  “很抱歉,恐怕我做不到。”

  “为什么?”他对我发出质问,“这些人就算跑去了西德又怎样?去街上游行又怎么样?东西德分裂是事实,你们难道能鼓动所有人都去西边?阿尔,你明明不在意。他们的命运,你根本不关心。”

  “是,我不关心,我只是做好我的任务而已,因为要留下来。可你说,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要留下来,你有很多方式。”

  “倘若……”我上前一步,凝视他,“只有这一种方式呢?”

  不啻于让他在信仰和爱情中做抉择,可这并非我本意。我从来都小心翼翼让他不至于陷入两难的境地,可是,他怎么就没有想过,我在这一点上也曾做过争取?

  没有说话,萨连科只是沉默地迎接我审视的目光。在肃杀的东柏林,在这条白日里发生过游行的街道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气温零下兀地飘起来的二月的雪中,我们之间的气氛就如白日残留的雨水在一点一点地结冰。

  我把雏菊还给了他。

  “看来你并不了解我。”

  留下这一句,我转身就走,他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只想要你……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方式?”我甩开了他的手,回头露出嘲讽的笑。

  “我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换一种方式就不是损害你苏维埃的利益了吗?亲爱的,我在这里,就意味着对你祖国的伤害。而我——你心知肚明,我是因为你才在这里的。”

  “闭嘴!”萨连科脸上的肌肉颤动,一只手瞬间抬起捏住了我的下颌,堵住了我的所有话。通红的双眼,炽烈的愤怒,老实说,我从未见过他对我也有如此狠戾的模样。

  倏忽间他却卸了力,难以置信地松开手,看着我脸上的红痕,他张了张嘴,仓皇地好似要说抱歉。

  可我不堪听他说抱歉。

  我推开了他,一步一步朝后退,我想我不争气的眼眸已经湿润了,连他的面容都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和扭曲。

  “还记得多年前在德累斯顿你来到我的餐厅把我摁在桌子上说爱我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就说过我们是敌人,而你,你却不顾劝告,强上了我,还要对我负责,这才有了之后的一切。别告诉我你现在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对立,一开始我就给了你选择。”

  说完,想必我那悲哀的笑容让他陷入到一种梦的幻灭,他哑然地盯住眼前人,却忘记了挽留这个正欲离开的人。于是我转身朝黑夜深处跑去,很顺利,只是一种强烈的抽离感让我失去了方向,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无规律地跳,自己的脚步回荡在这宵禁后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在一个转角处我吐了,嘴里满是恶心的味道。而后又浪荡着来到一个酒吧,这回我没有用红鹳的故事陶醉自己,而是用一瓶白兰地,浇灭了心中痛苦的火焰。

  我只是觉得,他也该是理解我的——理解我从来都不愿意把他放在一个两难的境地,理解我从来都不想让他被迫做出选择。

  “您发烧了……是的,您不能再继续喝了,没有朋友吗?我们这儿要打烊了,一会儿会有人来盘查,这里有电话,您记得号码吗?”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我却没有力气让这个手艺奇差的酒保闭嘴。

  “给钱也不起作用,您得走了,五分钟之内,否则我得叫人把您给扔到街上去,我们可不想去史塔西蹲大牢。”

  可我该给谁打电话呢?我在东柏林——这块了无生气、铁灰色的地土上是为何呢?难道,这么些年,不仅是他在做梦,我也在做梦吗?

  混乱的神思被屁股上传来的钝痛打断,当我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的确已经被扔到了街上。凌晨五点,雪有一英寸厚,我来不及感概东德人民的无情,市政府也来不及派出扫雪车,我仿佛躺在一片寂静的空城里,无人,冰冷,风从西边簌簌地刮来,割人的脸。我想南希看到我这幅模样一定会很心疼,于是抱着根路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应该回家——我环视四周,妄图用宿醉后混乱的思维中找到回家的线路,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城市,也掩盖了回忆,所以应该回家,如果那所公寓可以算作家的话。脱了衣服,洗个热水澡,等下次见到他,示个好,服个软,有必要的话诱惑他一下。至少他没那么痛苦,我也可以好受一些。

  三十六七岁的人了,不能像年轻人一样闹孩子气的别扭了。

  “是的,没错,阿尔弗雷德,没错,要让步,要理解,他已经够伤心了……”我嘀嘀咕咕的,像个精神病患者在街上乱窜,从一根路灯移动到另一根路灯,多亏了下雪天没人愿意开窗,否则我这幅在街上的可疑行迹一定会被人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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