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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种_七声号角【完结】(41)

  “我们老啦,几十年前的腥风血雨,卫兵抄家,谁还想再来一次。天下最终是年轻人的,多给他们留点后路吧。”

  季家不信神佛,只因天地日月皆有终。神尊寿与天齐,其实也不过是比凡人稍长那么一点而已。他们要的是现世安稳,要的是苦难拨开云雾见光明。

  季元现时隔半月,再次回到学校。他消瘦一圈,面色不是很好。路上遇到曾经的狐朋狗友、世家二代,均讪笑着躲开他走。实在撞上,支支吾吾打不出招呼。

  秦羽气恼,这帮蠢货献殷勤倒挺快。撇清关系时脚下抹油,指不定是家里人叮嘱了什么。

  季元现不说话,三人走进厕所。不少人聚在里面抽烟,见这魔煞进来,一声不吭地陆续出去。秦羽呲牙:“行吧,正好清净。免得听舌根。”

  对于打击和回避,季元现熟视无睹。他总觉半月来,见识了很多曾未面对的。明白了一点何为人心。

  不多,就一点。但也足够颠覆认知。

  季元现拍拍秦羽肩头,朝他伸手:“哎,羽子。给一根烟。”

  秦羽差点递过去,半路被斜伸过来的手截胡。顾惜面色铁青,将烟折断扔进便槽里。这回换季元现惊呼:“喂,这可是红河道啊。奶昔。”

  “元宝,你到底要怎样,”顾惜顺势拎起对方衣襟,声音又沉又冷。“自暴自弃很好玩,这丧家犬的样子给谁看。”

  秦羽手忙脚乱地插进两人中间,充当及时和事佬:“哎哎哎,惜哥,我现儿。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干什么。都自家兄弟的……”

  “你他妈还不准我抽支烟么,我妈都不管我!”

  季元现不知从哪儿拾来的火气,推开秦羽,遽然握住顾惜的手腕。

  “老子抽烟怎么了,谁见我颓废了。我爸还不知所踪呢!我他妈好得很行不行。顾惜,你凭什么管我啊。我妈都不管我!”

  少年全凭意识叫嚣,话不过脑。秦羽倏然住嘴,小司令这是给他唯剩的靠山、多年的竹马撒娇来了。他用暴怒掩盖胆怯,用叫嚣遮住恐慌。

  他怕啊。他是真的怕。

  顾惜忽地松开他,那一瞬季元现有些慌张。十几年,这是第一次顾惜没有纵容他。

  “季妈管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季爸教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季元现,你他妈好好想想。我管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明明音量不大,却如石锤一下又一下,砸烂他的根骨。

  顾惜鲜少动怒,永远对季元现温柔言笑。他的世界里,元宝曾给他贫瘠的少年时光染上明媚,他合该宠着他,爱着他。

  事到如今不尽人意,顾惜也恼了。

  “季元现,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一个劲要你读书,要你努力的原因在哪里。你怎么不想想,我傻逼一样从N市转回来的原因。”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还能在一起混三年。那毕业以后呢,你想过吗。啊?”

  顾惜烦躁地揉揉头发,烟叼在嘴唇,咬着不点燃。

  “拿近的说,羽子。假设他上一流大学,真的移民。而我,我也要去追求自己的前程。你怎么办?元宝,你好生听我一句。”

  “那时候,各人有各人的奔头出路。你呢,你还怎么跟我们并肩站在一起。”

  你不会害臊吗。人与人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思想与思想之间。差距愈来愈大时,便不适合做朋友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缘分走到尽头,费心挽回的都不合手。

  你以为你抓住的,都是子虚乌有。

  顾惜踹一脚垃圾桶,掀开厕所门出去了。秦羽站在原地抖如筛子,他不知该不该讲话。人精也有词穷的一天。

  到底是季元现嗤笑一声,跟着走出厕所。

  “还有没有更坏的消息,我他妈流年不利是吧。”

  有,还有更坏的消息。

  ——季宏安私密谈话第二十天,心脏病突发,当场死亡。

  据说,连救护车都来不及。

  季元现听闻消息时,只觉手中流年亦如时运。

  倏地。

  也中道而止了。

  天要下雨,初夏来得莫名其妙。季元现站在墓碑前眨眨眼,他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但他应该没哭,所有送行之人都热泪盈眶。包括父亲的下属,顾家人,季家老少,还有那些不太相熟的人员。

  唯有季元现与季夫人没哭。

  他们只是并肩站着,孤儿寡母,在雨中看着季宏安的遗照。

  一声叹息。

  今年,怎么如此兵荒马乱。往后还有好日子,你走这么早干什么。

  嘈嘈切切的雨点滚落在石碑上,一颗颗砸进季元现的脑子里。沉寂生锈的某根弦,忽地震颤,抖落层层灰烬。

  季元现低头看母亲,季夫人手指微颤。他慢慢握住,两人十指冰凉。

  “妈,我爸去了。”

  季夫人轻声答:“嗯,他去了。”

  去了。魂魄往西天去也好,天堂去也好,总之不回来了。

  季元现鼻尖有点酸,眼睛也有些疼。

  他终于清醒一阵子,心想——

  我没爸爸了。

  后事不用季元现操心,因季宏安去世,“两规”一事也戛然而止。季老爷、老夫人白首送黑发,差点长病不起。

  整个季家如百年枯树,树根下是沉疴,埋葬着一代代前人。如今树尖站在晚辈,能否逢春还未可知。

  季夫人仍然挥手叫季元现回去上学,不管他有无心思,也不再叮嘱他好好学习。她避不可避地背负起整个家庭,实实在在蜕变为人们口中的女强人。

  季元现看着母亲憔悴且坚强,他明白,自个儿再也不能说“我的背后有季家”。

  再也不能说:“没事,别怕,我们能兜着。”

  收拾残局的不是他,能兜着的也不是他。

  是父母,是血汗换来的祖荫。

  季元现,一无是处。他终于看明白了。

  波澜尽散时,季夫人再次忙碌起来。季元现浑浑噩噩几天,最终回归正常生活。青山埋白骨,黄沙覆绿水。人生消逝去日多,离开一个人,无非是失去一份挂念罢了。

  生活继续,生命仍然燃烧。人人都在向死而生。

  谁都不敢在季元现面前提及家庭,连顾惜也变得沉默。他不再催促季元现学习,好似经此一役,少年开始蜕掉天真那层皮。

  秦羽偶尔从前桌转身,问季元现要不要出去散心。

  “没什么好散的,”季元现扯起嘴角勉强笑,“我不如何,不难过。”

  假话。

  语文老师在拓展课本,讲到陶潜的《挽歌》。耳畔是老师感情诵读,念: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此二句讲送葬之人,待木棺入土,葬礼完毕,便各回其家了。

  季元现的眼睛忽然有些疼,他盯着窗外大雨瓢泼。已连下两日,今年会不会涨洪水。往年洪灾,季宏安总忙得无法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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