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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_万川之月【完结】(105)

  这话要是换个大人说出来,当然是意味深长,但他毕竟还语带稚气,陶然听了也就含笑问他:“有什么区别吗?”

  何逊言啜饮一口,仔细分辨了一下,认真道:“这个更苦。”

  “嗯,我一般机器里都用深烘焙的豆子。”

  何小少爷点点头,又低头去慢慢喝起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

  厚重的云层背后,光线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逐渐黯淡。不知这孩子哪儿来的定力,连陶然都熬不住这漫长的静默,打算起身给自己倒杯水,何小少爷才总算开了金口。

  “我妈妈以前,好像抑郁过。爸爸有时候要出长差前,会让我注意观察她,现在……”他飞快地抬眼望向陶然的脸色,看到他神色未变,显然松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陶然没让他多等哪怕一秒,立时接口道:“好,我知道了。这都是我们大人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完美如冰雕一样的小小少年,这才露出一丝裂缝:“我家……还会变得更糟吗?”

  陶然实在做不到对他微笑,也不好叹气,只能尽量坦率地正视他的眼睛:“我也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你的责任。”

  何逊言又是半晌无语。

  陶然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稚子何辜,终于还是拿出了“杀手锏”。

  “我听你最近在练船歌,为什么?”

  ——他学琴的进度陶然一听就有谱,再怎么快,老师也不可能让学琴不到两年的孩子弹这个。

  何逊言勉强冲他笑了笑:“难听死了,是不是?妈妈说,这是舅舅以前最喜欢的曲子,我最近一直想着家里,就……”

  这口气真是平静极了,陶然却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头顶,何逊言没有躲。

  “我弹给你听吧。以后你想听,就来找我。”

  很快,客厅里就漾起了《船歌》特有的满怀寂寞。

  陶然自然是手熟得很,而且与何逊言是实实在在的师出同门,连触键的感觉都令他听着心安。

  在这如水波如潮涌的乐声里,何小少爷却想起了记忆里的另一幕。

  家里开始有事之后,父母所谓的朋友都躲得远远的。一开始谁都不知道水深水浅,只有吴归舟断断续续地请假过来帮忙。某天深夜,家人又是一日奔波归来,何逊言识趣地在房间里躺着,等外面的声音逐渐响起,又歇了,才独自走出来找水喝。

  就在这时,他看见吴归舟背对着他,一个人站在钢琴边,一只手搭在琴盖上,一动不动。他突然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学琴,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早年的经历。母亲并不是当事人,尚且留下了这样念念不忘的遗憾,那他本人……

  他小声叫他:“舅舅……”

  本想问他要不要再试一试。也许多年恢复,他的手已经可以弹琴了也说不定。

  吴归舟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并没应声。

  这个笑容让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

  有些人的昨日渐成回忆,有些人的却早已死了。

  每个人都只能不知疲惫地往前走,被时光驱赶,被岁月催促,从没有什么回头路。多年之后,何逊言都还记得,他是如何在陶然的琴音里,忽然懂得了吴归舟那天的一个笑容。

  这一支曲子,便是他整个童年的尾声。

  在何少爷的人生重要时刻,冥冥中帮助他完成这个转变的另一个关键人物,却正与昔日恋人常先生一起,想办法混进当年的高中校园。

  学校搬去新址也有几年了,小地方谈不上市政规划,之前的校园成了断壁残垣之后,也就草草拉个绳子一拦。当街就这么从大门往里走总归不好看,常铮和吴归舟绕着学校的外墙走了小半圈,找到了操场另一端的一个侧门,这儿果然不起眼到连个绳子都没。

  只要墙还在,爬山虎就总有活路。冬日只剩枯藤,但还是格外顽强地附在墙上,就像这里留给他们的记忆一样,萎顿成灰也依旧在。

  学校以前沿着墙种了一圈灌木,因久无人照管,死的死活的活,今年的落叶也没清扫过,眼下已经腐透了,与一地泥土难分彼此。

  常铮穿了双雪白的休闲鞋出门,这会儿一脚一脚踩在这样的地面上,真是说不出的突兀。这微小的细节两个人都注意到了,吴归舟顺便打量一番常铮的穿戴,从鞋面一直看到羊绒大衣考究的金属扣,围巾上被他折在内层的商标,光洁干净的下颌,最后撞上常铮有些探究意味的眼神。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变成了跟这周遭如此格格不入的一个人。

  还真是,十年一觉扬州梦。

  一眼望去,他的神情实在太复杂,常铮沉吟片刻,并没开口问他。有些事情既然决定有个了结,就不能再节外生枝。

  他在自己口袋里摸到了手机的关机键,最后一次,为了眼前这个人,按到了底。

  终归是曾经施工拆除的地方,再走进去也没什么可看的。以前操场边上有四个水泥的乒乓球台,这会儿只剩一个,孤零零地杵在那儿,看着几乎有些可笑。

  走到这里,吴归舟率先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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