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以寒?”这么晚了,邓远的声音倒还很清醒,轻轻回荡在徐以寒空而大的房间里。
“姐姐,”徐以寒懒洋洋地叫他,“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外面。”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徐以寒的心像被捏了一把。
“嗯……我……”
徐以寒坐起来:“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在外面玩儿。”
“玩儿?”徐以寒起身,“我也过来玩儿,位置发给我。”
“以寒,我……不了吧,我马上就回去了……”
徐以寒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干净T恤:“我想见你一面,有点事给你说。”
“啊?要不你就现在说吧?”
徐以寒接着扯出一条牛仔裤:“不,当面说。你到底在哪?”
半小时后,徐以寒在一家小诊所里见到了邓远。
如果不是邓远,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走进这种诊所——开在弄堂里、墙壁发黄、弥漫着一股发酸发苦的消毒水味儿的私人诊所。邓远躺在露出海绵的沙发上,徐以寒不知道他怎么躺得下去。
徐以寒没坐,直接在邓远身边蹲下,邓远的右脸上粘着一块纱布,下巴紫了,左手手臂上有一片蹭伤。他正在输液,扭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被徐以寒轻轻摁下:“你躺着。”
“以寒,我……”
“谁打的?”
“……”
徐以寒打量邓远,在这个气温不到十度的深夜里,他只穿了件灰色一字领线衣,看得出这衣服已经穿了很久,领口松松垮垮的。他下身穿的仍是那条白色运动裤,没穿袜子,露出一双白皙得不像外卖员的脚,而他那双白色帆布鞋规规矩矩摆在沙发下面,可惜,已经变得黑乎乎的。
“你发烧了?”徐以寒摸摸邓远的额头,似乎有些烫。
“温度已经降下来了,”邓远小声说,“就是有点感冒。”
徐以寒的手却没有收回,他的指尖从邓远的额头慢慢向下滑动,经过眉心,越过鼻梁,在距离那块白纱布一厘米的位置停下。
“怎么弄的?”他轻声问。
“……跟人打架,被他戒指上的花纹划了一下。”
“跟谁打架?”
“以寒,”邓远难堪地闭上眼,“别问了行吗。”
徐以寒不应,他的指尖继续向下,来到邓远紫了的下巴。不是指尖摁在上面,而是——如果一定需要一个动词,那应该是浮在上面。他的指尖像一朵柔软的云,浮在邓远受伤的下巴上。
诊所大夫在隔壁房间看电视,不知是什么电视剧,男男女女吵成一团。
徐以寒忽然凑近邓远,近得嘴唇快要碰到他鼻尖,问:“你想变性,是不是?”
邓远哆嗦了一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回答我,是不是?”徐以寒忽然有些烦躁,“我大半夜跑这么远过来,不是听你讲反问句的。”
“……是。”
“你有没有男朋友?”
“……有。”
“男朋友打的?”
“嗯。”
“为什么打你?”
“……”
“你可以告诉我的,姐姐,”徐以寒认真凝视邓远的眼睛,“你记不记得我11岁的时候,刚和我妈回邓村,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养鸡,我怕鸡,你就一直护着我,帮我把鸡赶开。那时候你简直是……我的神。”
邓远小声说:“我记得。”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看不起你的,明白吗?”
“……”邓远沉默,好一会儿,他说,“因为我在用药。”
“什么药?”
“增加身体里雌激素的药,可以……”邓远的声音越来越轻,“让胸变大,让我看上去更像女人。他不让我吃药,他说那太恶心了。”
徐以寒笑了一下,摇头道:“不恶心。”
“他们都说我恶心,我爸妈,我同事,还有他……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我这种人确实是,挺变态的。”
“你和你男朋友同居?”
“嗯。”
徐以寒俯身,在邓远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别回去了,跟我回我家住。”
凌晨一点过,徐以寒和邓远走出诊所。他们两个站在马路边上等网约车,邓远身上穿着徐以寒的风衣。很快网约车到了,这个时间已经不堵车,没过多久,徐以寒的高级公寓出现在眼前。邓远跟在徐以寒身后乘电梯,进门,像一只乖巧的流浪狗。
徐以寒找出一身干净衣服递给邓远:“你自己能洗澡吗?”
邓远点头:“可以的,胳膊上那点伤不碍事。”
“好,那你先洗。”
邓远去洗澡了,徐以寒又站在落地窗前,灯火还是那样的灯火,车流还是那样的车流。他去了太多城市,所以上海在他眼里也就没什么特殊,既不是张爱玲写的风情摇曳,也不是王安忆写的弄堂和少女。
但此时此刻浴室里传出的哗哗水声总算令这个城市有了些许不同,在这个城市里他遇到了邓远——他的亲人——更准确地说,他的姐姐。他不知道在诊所里他为什么会吻邓远,是被消毒水味熏晕了吗?是太过可怜他想给他点安慰吗?也许还是可怜他吧。像《在酒楼上》里吕纬甫为给顺姑买一朵绢花辗转多地,人总是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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