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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_Ashitaka【完结】(40)

  湛超忙点头,“好!”

  他今天又花出去小三千块,且是肉包子打狗。上个月老刘头被逮那事不算小,扣车扣证,运管罚他三万。他去客管办公楼下跪遭冷拒,脑子一热,爬上四楼作势要跳,警车消防一字排开,百多号仰头围观。最后被从五楼飞下的消防员一脚蹬进了屋里。中度脑震荡,断了两根肋。他老婆哭嚎之悲愤用力,手竟不自觉就把钱递上了,还要反复安慰她说,没事的,小坎子。他很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轻易悯恻了,物与心变了比重,情感质地也不再如陶土而动辄柔融,想想,有无数理由说服自己冷情。但总有个小人在喊:我的三十岁还不错,我也没变。洒脱一点喔。

  这些话湛超没法儿跟岑遥说,难堪、难堪,也是乘二不会相减。

  他光着上身,坐浴缸檐上。灯虚晃晃,水汽濛濛。他按着岑遥脊骨,将莲蓬头对准他堆积乳沫的耳侧。听他吸气,“嘶。”

  “嗯?”关了水,掰他下颌,“迷眼了?我看。”

  “嘶,好辣。”手背在睑处蹭.

  “别揉了!”湛超从浴缸里鞠起一小捧,淅沥沥淋下去,“闭一会儿再睁。”

  岑遥就只能感受眼盖上的一片阴影,“票帮我取了吗?”

  “嗯。明天下午,傍晚到宝安。”湛超说,“三张经济舱。深圳反正还很湿热,伞带着,也不用穿多少衣服。”

  “你不用陪我。”岑遥眼皮颤颤颤,仍然酸痛,“啊这么辣我愣他三!什么牌子啊?”

  “我有几个原来剧组的朋友,在罗湖混。”湛超又鞠一捧,“不是单纯陪你,见见他们。清扬的啊,你自己买的。薄荷的吧?去屑那个,不辣才怪咧。”

  须臾沉默。岑遥说:“那如果我想打他,你就能来锁我了。因为他是我爸,而且要死不活了,我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我感觉我妈居然一点都不恨他了。怎么回事啊?小宝也不会恨他。他走的时候她还很小。可能都记不得了。怎么这样?搞得就跟只有我在斤斤计较一样。我是男的诶,那我是不是......你在我就安心一点,好像更知道该怎么做。”

  湛超抹掉他两道痕,“睁吧。”他肯定不会承认是眼泪的。就逗他。忧心转更悲道:“紫薇,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就是你的拐杖。”

  岑遥“哧”一声笑,戳他肚脐眼。又问:“你还跟以前一样,会觉得我有点可怜吗?”

  “没有啊。”

  岑遥手覆盖他的眼,“那别这样看我。”

  湛超捉过他手腕在掌心啄了下。两人偎在浴缸一端,不是共浴,依然显得缱绻。

  第20章

  岑遥曾和陆娇娇有一面之缘。

  生动一点说:她像姜文的“于北蓓”。有许许辣味,许许女子烟雾样的蒙昧。一眼两眼未必看得很懂,但至少不会轻易讨厌。谁和“美”有仇?

  彼年减员增效未达高峰,可“破三铁”“抓大放小”“市场经济”,号子已依稀响在夜半窗外,这是国策,没有办法。动辄不见个老弱病,问哪里去了,不知道,只知道再也回不来这大集体了。阴云下,醉死、斗殴、乱搞男女关系,玩得愈发凶一点。纺织车间晦暗处,偶尔拾见灌满浆的乳胶套,上报人事科,“哎呀真是不要脸”,接着窃笑。不单是自己玩,偶尔也串联玩,94年季冬,安纺组织元旦联欢。颜金彼年司职一个小小主任,是文艺分子,吹口琴,写几笔小诗常年踞厂报四版右下角,自学英文,常看译制片,喜欢《柏林苍穹下》与库布里克。他于是被文宣科塞了朗诵稿,“颜主任,你放心,我给你挑的搭档,那绝对是顶呱呱。”

  “哪一个?”“三车间的小陆。不相信吧?女大学生还会跳舞。她妈原来是省歌舞团的,跳淮水舞韵美死掉!小陆是童子功。”“不过就是个夜大生。”“嗒!看不起夜大?夜大大门敞着,有几个真肯去考的?”“朗诵倒也可以的。”“帮大忙了!”“不过诗......也不该读什么《黄河颂》吧?”“那你说?”“我想一想。”“可不要乱读。”

  近年末一周,颜金晚归,“要排个练。”

  岑雪再要喋喋追问,他逗一逗家宝,仰进床读他的小书,翻身留个背,也不言。

  一次,温敏红送了九华的鲜笋,切碎一把佐五花肉烧,再装进铺米的饭盒,“送给你爸去,别敲门,直接进。”——岑雪的那点慌张起疑不无道理。纺织姑娘,头发绾进卫生帽,戴一只雪白围兜,是涤纶长丝产线上的一簇春桃,厂子属实阴盛阳衰。只是岑遥的一部分个性和颜金是相似的,即骄矜中有理想主义的盲目乐观。他记得不锈钢饭盒滚烫,飞鸽朝墙根一靠,上灰楼二层,他爸在顶南面阴那间,一拧门把,果真从里面反锁。颜金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门中玻窗上黏附的那层旧报,破开了极小一角。岑遥要微微踮起脚跟。一只几式书桌,小书高垒,满当当一只烟缸;对过是弹簧沙发,靠墙烧一只煤炉;灯照一堂曛黄,皖烟烧得雾缭缭。他把饭盒从左手换到右手。那两人竟相隔甚远,多不合理。颜金伏案正看一叠田字格纸,左腿翘右,歪椅靠背,旧皮鞋尖晃啊晃的,露一截掖进袜子的烟青棉毛裤,侧脸一线有波伏,在说话,临危又做休闲貌;她是豆沙红的涤纶袄子,胳膊搭沙发扶手,目光盈盈向下,腰胯攀升陷落,她动则翩然,静则淌出纤薄的悲伤,在答话。寻常成见里,她是个妖精。只窥形状不见不闻其色声,岑遥只有一刹那的迷惑,以及羞涩,不懂何为“虽不会使人坠入情网,却颇能挑逗起一个成年男人的非分之想”。那种厄念,更没想过,甚至不敌男人本性,微微醺醉,企图参与进那点撕拉的迷息里,并以为,岑雪才是极其干扰美的那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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