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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_Ashitaka【完结】(70)

  安纺二厂下岗那批做小个体,颜家遥知道的没一个算老实:曹宗国,父亲组里的拉纱工,转业代开出租,妻离子散,有次在火车站接个沪籍女客,松细胳膊皮肤也白,女客到站,他锁了车门手口并用挨了肘锤乌掉一只眼,“妈卖/逼的,当年来厂援建那批哪个不漂亮?黄浦江养人啊,走路鼻孔看人!我馋了十几年。”他骂不迭,觉得上海女人有点负欠于他;叶新忠跟弟弟去海南,工房转租,电表动了手脚,转速快了一倍;陈天寿原后勤,吃香烟弹弹子,关心粮食电视,本身就脑子活,转业学深圳人做盒饭,荤品用将腐败的死肉,老同事买,他就劝换家吃;温敏红原先也跟着做盒饭,卤汤里偷放大烟果,门庭算红火,后遭举报被区工商罚款摘牌,才转贩衣袜,据传也是洋垃圾;相较而言岑雪要“坏”得钝一点,甜酱兑水懈成稀汤,油用到发黑,吃过的签子本打算回收再利用,发觉洗刷成本比买还贵才作罢。但更多的是觉得经济困难过不去新世纪的虚无主义者。这些人,是坏时代废血,倾轧怨妒,亦彼此取暖。

  颜家遥作业写完总去厨房帮着把海带腐竹打结。他打得结小巧紧实。有回,觉得泡腐竹的水有酸馊味,“是不是坏了?妈。”

  岑雪闻了闻,“是有点。换水洗一遍差不多。安纺人命硬,吃不死。”

  他有时在想,倘若有一把天火劈烧了这片老工区,连带自己众皆殒命,来年又在废土上发新枝,这无疑对世界有益。他晚上穿签子不小心扎穿了倒生皮,疼到骂人,血珠抹掉又很快凝起,干脆手泡在水槽里呆呆发怔。

  颜家宝从房间出来,在他背后叮咣五四。不一会儿抱着他腰使劲嗅。颜家遥有时候害怕她恋兄,迟滞的不满的,缺失的,都在自己身上找齐成为恶癖,那就砸了,他于是偶尔冷冷对待胞妹,肢体接触自她微微有发育痕迹以来更是粗糙处理。一度弄得像自己有问题。他反手揪住她胳膊朝前扥,“你来。”

  “好困。”颜家宝踉跄,软下腿照往他腰腹里拱,“作业要签字。”

  “拿来给我。困就睡觉,书包拾掇好别早上着急忙慌。”他梳她乱糟糟的短发,捋她后背,“等下在家把房门锁好。”

  她霍然抬头:“去哪里?!带我。”

  “老妈要收摊,你不在谁给开门?”

  “那你去哪?我一个人不害怕。”

  “找同学。”

  “超人吗?那你去吧!”

  “谁教你没大没小?”颜家遥拧住她脸肉转两转,“他跟我一年生,你也要喊哥哥。他很喜欢你,觉得你很可爱。”

  “他也喜欢你。”

  颜家遥不语。颜家遥笃定:“真的。”

  “别忘了锁房门。”又问:“哥哥身上有怪味道吗?”

  颜家遥只一件纯黑的夹克衫,他揪住肩线啪啪抖,以为能抖掉点樟脑味。他骑车出了和平路上大道,很猛地在夜里狂蹬。过赤阑桥时停了停。赤阑桥横过护城河,河不宽不深,却几乎是皖中鲜见的水道。过水道总要望远,无论是否处于困境,都在望水的一刹心口滞血然后即刻释怀。老远亭子那儿光火灿烂。到处都奇巧,他觉得自己像十七年没出过安纺那片废土。

  湛超家是机关省直联排楼,一栋栋侧壁上挂得是年岁大的搪瓷牌。很快找到了13栋,因是一层,靠着讣告找着了他家守丧挂灯的小院。花圈两侧排开多得惊人,挽联在婆娑树影里簌簌发响,轻易知道逝者身前如何如何体面,但也不重要了。绕过一辆黑路虎,颜家遥支住车,看见湛超正蹲他家前庭小池边垂头。他黑袖章上缝了红。喊他一声,他起身找,看定后吓一跳:“家——呃,你,你来怎么不跟我说?”

  “我怕你现在没工夫接。”颜家遥茫然盯他眼睛,很难虚伪做作地摆悼念面孔。他本来就只是在担心这人好不好,“方便吗?不方便我就回去。”

  “你。”看他一身黑漆漆,几乎要分不开他跟夜,湛超费力做笑容:“哪不方便啊?守灵嘛。贺磊他们才来过。走进屋。”拉着他胳膊牢骚:“前天不周五嘛?他晚上还在劈竹子,要做藤笼,吃的什么呀,我的忘了......烩饼。我睡得早,那天特困。早上他也没喊我,我眯到十点,起来还觉得怪。家遥,你懂那感觉吗?就是一下子,觉得,不对,静得发慌,有问题。我去他房间一看,人前半身朝前栽,腿留在床上手挂着。我靠!人还能这么死?我真不知道......医院说是脑溢血,说凌晨大概就走了。我心里就觉得......他以前算八字真的说有劫。”

  又跳话题:“你手腕好瘦啊。”

  亲缘稍远的进厨房吃面饱腹,长条案上摆灵位香坛,前面一男一女默守着长明灯教子盆。男女回头轻易看出是湛超血亲:鼻梁随母,其余父子酷似。谭惠英不妆的面孔异样水肿,黑呢料束缚肥圆的腰肢。她明显是病体,起身费力,说:“谁?超超。”

  “妈。”湛超说,“这也我同学。”

  “叔叔阿姨好。”

  “还特意来。”谭惠英觉得抱歉,她扥不动的湛沛生,“儿子同学来你也不讲话。”

  湛沛生脸色同孝帽样缟白,笑容潦草衰衰,又看回遗像沉默不言。据说遗像画得好与否要看你变动角度,过身人的目光是否柔和地跟着你走,些微有一点狰狞都不好。颜家遥望遗像,湛春成像看嫡孙那样回报目光,温煦慈睦毫不可怖。想到湛超说人可以这么轻易地没有掉,忘掉这人活了八十年都可以算喜丧,他也由衷地心酸。之后某次问到了这件事,人的遗忘机制有益生息,湛超几乎不记得湛春成哭祭火化种种细节,脑际依稀一团影子。但说,“我倒没想到我爸会是最伤心的,他以前还离家出走呢,一礼拜,偷钱走的跟要饭似的回的,我爷爷打断棍儿。他说以为要再斗十年呢结果突然人没了。我也以为,我和我爸会发展成他们那样,结果也怪操/蛋,也是突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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