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男人,披着一身满是血污的残破大氅, 内里是玄底银边的锦衣,不管是外面的大氅还是内里的锦衣都又脏又破, 不知穿了多少年。
男人头上挂着一支玉簪, 那玉簪藏在发中, 被打结的头发缠住, 摇摇欲坠地挂着, 随时都会落地,大半黑发都垂落了下来, 遮住了半边脸。
他一只脚踏在岩石上,手肘搁在膝处, 掌中虚握着一把生锈的血剑。
剑尖抵在地上,陈年的锈迹透出深深的疲惫。
恒子箫和他相距不远, 此处只有他们二人,在他看向男人的时候,男人亦缓慢地转头,看向了他。
那张脸果然是恒子箫记忆中的模样,他曾多次在梦里见到过。
那些本以为荒诞可笑的梦境,在“赵尘瑄”来了以后,全都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回忆。
他和男人那浑浊的血瞳对视着,片刻,恒子箫才发现,他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的某物。
顺着他的视线,恒子箫回过头去。
身后隐有远山,在山之前,经他们身旁流过的那条河通向了远处的一方湖泊。
恒子箫一怔。
他这才明白这里是何处——
鳞仃湖。
这里是裴玉门山下,是师父从前最爱垂钓的地方。
他猛地回头,男人的那双血瞳里混沌一片,不知是否还有意识。
他仿佛是这方天地间邪恶、残暴、冷血、疯癫的化身,可恒子箫却莫名从他那双满载杀戮的血眼中看出了痛苦、挣扎和沉重的疲倦。
血风一过,将男人染血的黑发高高扬起。
那双浑浊的血瞳倏地定在了恒子箫身上——这一次,他看的是他。
“我就要死了。”
他开口,沙哑的声音像是那把剑上的锈。
他望着恒子箫,漠然道,“你又凭什么还活着。”
恒子箫亦漠然地回答道,“我从未做过亏心事,自然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果真如此么?”男人反问。
恒子箫开口,喉间不知为何陡然一哏,没能说出话来。
男人扯出个笑来,“你想知道你曾做过什么么。”
“我没必要听你的胡言乱语。”
“你会听的,”男人道,“因为你知道,我就是你,我不是幻象,我是真正的你。”
恒子箫抿唇,没能否认。
对着外人,他怎么说都可以,但扪心自问,如果“赵尘瑄”说的是真话,那些梦都是真实的记忆,那他真的可以装傻充愣、不管不顾么。
上一世,他真的毁灭了煌烀界?屠杀了亿万生灵?
不管怎么想,恒子箫都深觉荒谬。
前世的自己——不,曾经的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走到这般田地?
纵然恒子箫明白前生事多想无益,可没有人不想了解自己的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做出屠尽天下人这样极端的事,为何“赵尘瑄”又说自己会害了师父?
百般疑问纠结在心底,恒子箫的神色几经变幻,晦暗不明。
“过来。”男人抬起左手,从指尖到露出的小臂皆凝满血迹,干涸的黑血遍布左臂,像是魔纹一般蔓延了全身。
他呢喃道,“时间不多了。”
那缠满黑血的左手在虚空中骤然一握,赫然间,整个空间如玻璃般破碎。
庞杂的信息如千丈瀑布般砸进恒子箫脑中,湍急得令人无暇呼吸。
“呃…”恒子箫抱着头,痛苦地后退了两步。
他脑中交替回闪着无数画面,虽是他做过的事,可没有半点实感,不像是记忆复苏,倒像是强行灌输进来的旁人的故事。
这驳杂的画面乱麻一般,许久才归于统一。
于撕裂般的头疼中,恒子箫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他:
六岁入裴玉门,拜白笙为师;
三十岁参加青年修士大会,取得前十;
后拜入禛武宗,受尽欺辱;
三十五岁被岳景天打入屠狞塔;
三十年后被赵尘瑄救出……
至此,他成为了赵尘瑄手中的傀儡,做尽恶事,直至栽在赵尘瑄手里,成为一个没有理智的杀人恶魔。
一桩一件,两百多年里无论具细的大小事全部涌进恒子箫脑中。
他终于明白,自己那偶尔升起的幻视来自何处。
七岁低头的宁楟枫、转业塔中幻境里的傀儡,以及他没来由厌恶的赵尘瑄……
跪倒在地被他斩首的宁楟枫、被他杀死制成傀儡的修士、利用他后抛弃了他的赵尘瑄——这一切都不是错觉,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实。
短短片刻时间,他走过了“恒箫”的一世,虽有震撼,可依旧没有半点归属感。
这不是他。
恒子箫能清晰地分辨恒箫和他的记忆,即便恒箫就是过去的他,恒子箫也无法对这个悲惨又盲目的男人生出多少同理心。
大师兄虽不如师父强大,可也是明理之人,恒箫既是他的亲传子弟,怎能不知自己在做的都是伤天害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