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樾降低了斗笠,来到醉鬼面前,“小哥儿,来两碗尝尝。”
“嘻嘻嘻,”醉鬼尖利地笑着,从身旁巨大的酒葫芦里倒出两碗黄汤,颤颤巍巍地递给他们,“喝吧…喝吧……”
“谢了。”
司樾接来,分给恒子箫一碗,指挥着斗笠升上了天空,继续朝着前方流去。
她低头喝了一口,咂摸着嘴,问恒子箫,“好喝么?”
恒子箫反手掩唇,咳了两声,“有点辣……”他不擅长喝酒。
司樾大笑出声,酒碗指向他,“说明你还太嫩。”
恒子箫顾不得反驳,低头不住地呛咳。
“罢了罢了。”看他咳得双脸潮红,连泪都溢了出来,司樾接过他手中的碗,把里头的残酒倒到自己碗中,“瞅你那可怜样儿,今天放过你了。”
“谢、谢师父。”
“你可这真是个乖孩子啊你,不酒不色不赌。”司樾靠着帽檐,抿着酒瞅着他,“也好,天界就喜欢你这样的。”
皎皎明月正当空,可天界二字一出,这一晚似乎便已结束。
恒子箫沉默片刻后,开口,道,“师父,再有三日弟子就要走了……弟子不肖,蒙受师恩至今却未有报答过您。”
司樾摆手,“你好好活着就是报答了,别让我这三百多年打了水漂。”
恒子箫一愣。
这话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知道了他回天界后的打算一般。
见他错愕,司樾一笑,低声道,“别听媿娋瞎说。没人能威胁得了我。”
恒子箫苦笑。
他也想相信司樾的话,可在他们身下,这偌大的混沌便是司樾的软肋。
天界捏着这一软肋,就算是师父也不能不怕。
能与师父相识一场,已是十世不可得的大机遇,他蒙受了太多恩惠,早该知足。
恒子箫不确定啻骊特地让他来混沌界待两个月是为了什么。
不管是为了什么,既然他此生无法报答师恩,那至少该做到不连累师父,不破坏这片良辰美景、万家灯火。
“师父,”逆着风,恒子箫轻声开口,“弟子日后不能服侍您了,您好生保重。”
和混沌界相比,他就如这顶旧斗笠一样,只占据了司樾生命中的小小一粟。
最后的时刻里,他能得到这一声劝慰,便已足够。
司樾也笑,她摇头,“我最擅长的就是自我保重。”
“你呢……”她端着酒碗,晃晃悠悠地在斗笠里站了起来,醉眼朦胧,望向远处,“我一直想你狂点儿,可你最擅长的永远都是自贱自轻。”
“没爹没娘又如何,我那一宫的妖魔鬼怪都未必能凑出一对爹妈。可他们一样出落得奇形怪状,从不觉得自己遭人嫌弃。”
她转头,看向一身简衣的恒子箫,“打小你就是个锯嘴葫芦,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讨好了这个又讨好那个,生怕被人厌弃。”
“你管呢——你已不是那个要靠旁人施舍剩饭的娃娃了。别人讨厌你,你就讨厌回去,天地若是讨厌你,你就加倍讨厌天地,只要你自个儿不厌弃自个儿,管别人弃不弃你。有手有脚,自己给自己做饭不行?”
“到了上面,该忍忍,实在忍不了了,该发火时就发火,天捅漏了…哈,就你那点道行,捅不漏!”
高处风大,她那头墨发狂舞如泼墨,带着薄薄一层醉色的紫眸洇出三分狷狂。
这样的司樾,让恒子箫挪不开眼。
他知道、一直知道,他的师父心有乾坤,功法盖世,无所不能。
她是皓然明月之辉,不过萤火之光的自己怎能不为其折服、向往。
恒子箫鼻尖微涩。
他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正因如此,他更不能拖累她,成为她在天界的把柄。
若有来世,恒子箫只希望自己能投生于混沌,即便只是一草一木,也好过这样的两岸相望。
这绚烂迷幻的庆典,自司樾回归混沌便开始筹备,如今,终归是落了幕。
夜色将央,城中的喧嚣散去,曦光投下,一切又回到了日常。
三日后,天界派一天兵来接恒子箫。
恒子箫拜别了司樾和媿姈媿娋,随他离开混沌宫,前往天界。
在混沌和天界的分割处,他还是没有忍住回头下望了一眼。
目光所及,只能看见辉宏的混沌宫,再来不及多看一眼司樾的面孔。
如梦似幻的三百多年过去,当恒子箫再度来到天界时,一切过往皆成泡影。
身处陌生地界,他的身边不再有可依靠的朋友、师门,更没有师父,彻彻底底的孑然一身。
和初来时不同,这一次他不再前往九重天,那小兵在一重天便停了下来。
他转身,立在天门外,对恒子箫道,“从今日起,你便看守此门,无有谕令不得擅离。明白了么?”
他说话时端详着恒子箫的脸色。
和他们出生在天界的仙族不同,两个月前,这人还是一方世界里呼风唤雨的道祖,如今却只作一门卫,换作任何仙神都绝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