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梅的所有咆哮和尖叫都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像根崩断掉的皮筋。
半分钟后,她急促地呼吸着,伴随着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不可能,老赵不可能招认……他都快出狱了,你在骗我。是不是还想来套我的话?杀人的就是赵一舟,就是他,你想做什么?你想害得我们全家不得安宁吗?你个不孝的东西。”
赵桅停了片刻,只说了句:“你还知道,我也是你儿子啊。”
他淡淡说了这句,便挂断了电话,没再停留,抬头看了眼象征着团圆的圆月,趁着夜色往城市里开。
他从记事起就知道,王素梅很偏心。
赵帆是她眼中的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而他呢,只是一个意外。
——因为王素梅流产太多次,再做一次人流会有危险,所以不得不生下来的,意外。
赵桅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被赵帆骗着吃了一条毛毛虫,那令人作呕的触感,他到现在都记得。
然后王素梅知道后,却只说赵帆是在恶作剧。
又是恶作剧。
这样轻飘飘的三个字。
所以赵桅几乎不再告状。
他知道,告状没用的。
在赵桅的记忆里,八岁之前,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唯一在意他的,只有赵一舟。
他会在开完会后,抓一把会议桌上的巧克力带回家偷偷带给他,因为家里的所有零食都是王素梅专门挑的、赵帆喜欢的口味。
也会在王素梅让他穿哥哥的旧T恤上学时,带他去买他喜欢的、胸前印了奥特曼的新衣服。
后来他被寄养到舅舅家。
赵一舟时常去学校探望他,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很多故事书、五花八门的文具。
他让他好好学习,要他将来有出息。
也给他讲一些浅显的做人的道理。
赵桅还记得,初二那年,他和班里一个男生闹了矛盾,打了架、挂了彩。
班主任说要联系家长的时候,他不敢让舅舅舅妈失望,生怕给他们添麻烦,便将电话打给了赵一舟。
他怒气冲冲地赶过来,狠狠地甩了他一个巴掌,压着他的头让他给对方道歉。
逼着他发誓,以后不再做违反校规的事。
所以赵桅一直不能理解,这样的父亲,会杀人。
他原谅不了他,从来没来看过他,就当作自己没有这个父亲。
除了今天。
车子拐过一个弯,轮子压过山道上凹凸不平的坑洼,溅起半人高的积水。
赵桅盯着前方荒草丛生的路,小心翼翼地开着。
今天赵一舟起初是不承认的,跟王素梅一样,他咬死了是他杀的人。
任赵桅怎么劝说,如何讲理,甚至歇斯底里地咒骂,赵一舟始终咬紧牙关,对当年的事闭口不谈。
听说赵帆那边更是混不吝,拿测谎仪都审不出半句真话。
他们一家三口背负着一条人命,默契十足地结伴走在漆黑的道路上,仿佛“负重前行”的苦行者。
就好像一条歪路,只要闭着眼睛结伴走到黑,就会成为康庄大道。
后来,赵桅嘴皮子说干,完全没了任何劝说的意图。
他转而说起了一些从没跟家里提过的不相干的事。
他们不会在意的事。
“跟你说一下,我去年大学毕业了,北霖理工。还不错的学校吧,是985,是你要我有出息的。”
“我虽然过了保研线,却在公示前夕被撤掉了名额。”
“我也想过考公或者考编,回昼山当个物理老师也好,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物理……班主任很直白地跟我说,我考上了也过不了背调。”
“因为一直以为能保研,我错过了去年暑假秋招的机会,找了半年工作,现在只能在一家外包公司干私活。我的领导是我们同班同学,上学那会儿GPA比我低将近1个点。”
“上个月赵帆被抓上了新闻,交往了三年的女友起初还安慰我这不关我的事,可后来有一天,她忽然跟我提分手了,一点预兆都没有。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
“那次陪妈去精神科,我也做了个心理测试。微笑型抑郁症、讨好型人格,都是重度。医生说,应该有好多年了。”
“你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嘛?”
赵桅颓丧地看着他。
平直的眉心失去了所有愤怒与挣扎,写满认命。
探监的时候不让抽烟。
他只拿了一根在手里,没点燃,时不时去闻两下,像个被逼到绝路的瘾-君子。
“我以前总劝自己,你做了这样可怖的事,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活该坐牢。我又偏偏是你儿子,是花你的钱、受你的荫庇长大的,那这些惩罚,就该是我的。”
“但我现在知道了,压根不是这样。”
他盯着赵一舟的眼睛,漠然地问他。
“你们两个是‘伟大’的父母啊,为了保护你们的心肝宝贝,不惜赔上一切,真是‘可歌可泣’……那我呢?”
“我就活该吗?我也才二十四岁,我就该死吗?”
他说完便拎了外套往外走,在走廊里抽了半个小时的烟。
直到狱警告诉他,赵一舟在探视间里直挺挺坐了半个小时,又是哭,又是扇自己耳光,又是笑……像是同王素梅一道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