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下楼的孟明玮冲过来,拦住了她。她倒在孟明玮身上失声痛哭。
“后来他谁都不认识了。”老太太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平静地说,“连我也不认识了。但我相信他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也不会愿意抛下我和姑娘们。他这个人,一生都在做他认为的善事,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心善,现在想想,也是为他当年犯下的错赎罪。但既然人都走了,他这辈子都没跟我提起过你们的事,我想,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留在这里,不会再回你们的老家了。”
孟辰良眼睛转了转,说,“那……迁坟的事可以再商量,我们去扫扫墓,也算是见我爸一面。但是钱不能没有我们的份。”
“你没听见我妈说吗?”孟以安把账本怼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我们家的钱都被我爸捐了,有些是他没糊涂的时候捐的,有些是他糊涂以后被人骗走的。”她翻开一页又一页,点着里面的字,“他建过希望小学,资助过孤儿从小学读到研究生,救济过从乡下来城里看病的老夫妇……每一条都写在这了。”
“我爸怎么这么糊涂呢?”孟辰良叨咕,“这自家的钱,都扔出去给别人,还有这样脑子缺弦的人?要我说,他当年就不该走,在外面漂了一辈子,最后落得什么好?……咱孟家村现在什么没有?家家都致富了,谁稀罕上你城里来住这紧巴巴的房子?”
“家家都致富了你为什么来我们家要钱?”孟以安问。
“……我们姓孟啊!”孟小兵插话,“我可是三代单传,我两个儿子,这都是我们老孟家的苗,人呐,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我爷爷就算一辈子没回家,他也是我们孟家人。”孟小兵说,“我爷爷当年拎不清楚,但我们拎得清楚啊!他在外面找了媳妇儿成了家,也就算了,连儿子都没生!那你说他忙活这一辈子忙活个屁?管他留下来多少钱,不用在自己儿孙身上,那不是傻子吗?”
孟以安咬了咬牙,忍住了没说话,看了一眼她妈。老太太仍然端坐在轮椅上,良久,示意孟明玮过去,“你把墓园的位置写给他们吧。”
“干什么?”连孟明玮都觉得太憋气了,“妈你还真让他们去?”
“就算不为他们,为老太太,让他们去看一眼,总还是应该的。”她妈说,“但是,”冷冷地看了孟辰良他们一眼,“你们听好了。我老伴,我姑娘们,孩子们,花我们家的钱,我半分都没犹豫过。上半辈子,我拼命让她们过上好生活,下半辈子,靠她们自己争气。她们需要我的,我有多少给多少,她们不需要我的,等我走了也还是她们的。不管孟显荣怎么想,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我这三个女儿。你们想去给老爷子扫个墓,我谢谢你们,想要钱,没可能。我就算像老爷子一样,把钱给外面要饭的乞丐,也不会给你们一分。”
老太太挥挥手,“送客。”
孟小兵还想说什么,孟辰良跟他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几个人没再说话,拿了孟明玮写的地址就走了。
“他们真去扫墓了?”人走后,孟菀青问,“要不咱们也过去看看吧,别让他们在咱爸墓前弄别的幺蛾子。”
孟以安跟孟明玮说,“你留在家陪妈,谁敲门也别开,我们过去看看。”
孟菀青开车,孟以安坐副驾,陶姝娜和李衣锦坐在后座,几个人一路上都没心情说话。
孟菀青打破了沉默。
“你平时回来都不去扫墓的,”她问孟以安,“今天怎么想跟我们一起去了?”
后座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没出声。
孟显荣后来脑出血被抢救过来一次,就彻底卧床了。那段时间他已经谁都认不出,但精神头还在,每天身边一秒钟都不能缺人,只要乔海云离开一下,他就声嘶力竭地叫骂起来。偶尔乔海云出门,孟明玮或是孟菀青来换个班来陪他一会,还会试着问他认不认人。
“我是谁?”孟明玮问。
他就茫然地摇摇头。“你走开,”他说,“你在我家待着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那我呢?你认识我吗?”孟菀青问。
他便开始不耐烦了,“你们是谁派来的?谁想害死我?想害死我就直说,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了,天地良心,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我不怕!……”
问他,“你有老伴吗?你有孩子吗?”他就摇头,“我没有孩子。我孩子很小就病死了。”
后来孟明玮和孟菀青也渐渐地不再问了。
卧床不起之后,他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突然有一天,他一大早就坐起来,眼神清明,语调平和,问乔海云要水喝。在那之前,他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乔海云担心,把孟明玮和孟菀青都叫了过来,大家都怕是回光返照。他喝完水吃完东西,又躺下,眼睛闭上就不睁开了,嘴里喃喃地叫,“以安。”声音特别轻,不注意听都很难听到。
那时候孟以安还在国外支教,两个姐姐早就说要让她回来,乔海云没让,说她回来也是添乱。但当晚老爷子就再次脑出血进了急救。孟以安连夜坐红眼航班转机十几个小时赶到医院,在 ICU 见了他最后一面。
“以安,以安。”他还是闭着眼睛,一直喃喃地叫。
“我在这呢,爸。”孟以安冲过去,试图跟他说话,“你听见我了吗?你睁开眼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在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