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的安慰并没令葶苈从恐惧中解脱。他将头埋在嫏嬛臂间,闭着眼,紧张地呼吸着。
一个陌生的声音向他们移近——“世上本无鬼,唯有多心人。”
众人朝那声音望去,见一个白袍蓝带的美少年信步走近。
嫏嬛瞬间只觉双颊发烫。
这少年,实在俊美得令她自惭形秽——两抹柳眉,一弯笑意,眨着一双似海深的大眼睛,生得跟个粉雕玉砌的人偶一般,却非中原手艺。
他停在众人跟前,盈盈笑道:“我说得没错吧?”随后彬彬有礼地向葶苈摊开一只手,像是告知自己的陈述已经结束。
嫏嬛背脊上窜过一丝凉意。
她听过这个声音,也见过这个人——不——这双眼睛。那天夜里在琪花林与姑姑争执的声音、偷看自己的那双幽暗的眼睛,都是他。她因警觉而变得敏感,继而将葶苈抱得更紧,“敢问阁下是……”
那人伸出一只手指,开始旋转额心垂下那一束倜傥的刘海,直到发束缠在指上,方露齿笑道:“在下安玉唯。不慎吓到了二位客人,在这里给你们赔礼。”
嫏嬛看着他弯下腰去,庆幸自己不需要再直面那轻松的笑容……这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又如月色般阴森,令人徒生刺骨寒意。
尴尬而压抑的气氛最终被局外人祝蕴红打破:“你们靛衣门从前可闹过鬼?”
安玉唯松开刘海——方才绕在指上的发束,现在柔韧地卷曲在他脸旁。“我们这里……生离一时有,死别从来无,又怎会有鬼魂流连此地?”
“那葶苈见到的又是什么?”吴迁追问。
安玉唯只是轻笑,不再答话。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消失在走廊的末端。
祝蕴红替葶苈感到不平,“故弄玄虚,不说人话……”
嫏嬛依然为自己的发现心惊不已。
时至日中,宾客一波波到达。嫏嬛同为客人,倒是落得清闲,自己坐在屋里吃甜食。
自早上就一直不见影的纪莫邀经过她门前。
嫏嬛立刻截住他问:“葶苈手腕上的瘀伤是怎么回事?”
纪莫邀笑了,“你不问他?”
“子都都告诉我了。”
“那你还问我作甚?”
嫏嬛气不打一处来,“我警告过你的。”
“想要有收获,多少要有些牺牲。他现在不是能跑能跳吗?别这么紧张。”
嫏嬛瞪着对方,却发现他也满是好奇地瞪着自己。“你……在看什么?”她一天里第二次觉得脸上发烫。
纪莫邀伸出手指在半空里晃了两下,然后突然指向她的脸,“你左边嘴角。”
嫏嬛一摸——糟,沾了一粒芝麻在嘴边。她扭头把嘴擦干净,尴尬地踮了踮脚,随即将手边的碟子递了过去,“要尝一下吗?”
“什么来的?”
“祝蕴红在山下买来的,就是油炸的面团,上面撒了芝麻,脆脆的还挺好吃。”
纪莫邀丢了一粒入口,饶有兴味地咀嚼起来。
“不错吧?”
纪莫邀答道:“我不喜欢甜食。”但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味道,像是老四的手艺。”
“老四?马四革?”
纪莫邀点头,“在守丧期满之前,他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两人并肩站在门前,默默望向远处忙于迎客的靛衣门师徒。
“我刚才见到安玉唯了。”
纪莫邀没动,“然后呢?”
“他在我们离开琪花林前夜来找过姑姑,两个人还起了争执,可我没听出来说了什么。你说……他会不会知道姑姑在哪里?”
纪莫邀笑了出来,“不可能。他要知道师姐所在,是绝不会乖乖留在这里的。”
“怎么说?”
“你去过师姐的房间,里头是不是一尘不染,像依旧有人住一样?”
“啊,是他在打扫。”
“他可是能为师姐一晚上熟背《离骚》的家伙,执念不浅啊。”
嫏嬛这才松了口气,“他这么神出鬼没地从远处盯着我们,可把我和葶苈都吓坏了。”
“他也许是想探听师姐的去向。”
嫏嬛更加不解,“我们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这么老实地呆在这里。就算想问,他也不必做到这种份上。”
纪莫邀摇头,“师姐向我们所有人隐瞒了去向,最难受的就是安玉唯。你们姐弟六年来一直妨碍他与师姐朝夕相处,因此心存敌意,绝非偶然。师姐让你们跟我们这群没心没肺的住一起,而不是投奔自家门户,想必也是为了回避安玉唯。”
嫏嬛低叹,“你说得对。对姑姑的思念之情,我们只能算初尝,他却已历尽六载相思之苦。”
得知这个世上除了自己和葶苈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此炽热而执着地敬爱杜仙仪,真是一种陌生又奇妙的感觉。
“他还真是……”说到这里,嫏嬛的脸又忍不住红了,“真是长得太美了。”
是夜大宴,靛衣门里人头涌动,将本已炎热的素装山烧了个热火朝天、喧闹非常。
吴处道带着何求、何其两个跟班入座时,周围的人无不侧目而视,不敢忽略这庄重的莅临。祝蕴红和吴迁则眼神游离地跟在后面,面上更多的是尴尬。
吴处道举杯向洪机敏敬酒,先是说了一番祝寿的客套话,又轻描淡写地为之前“教子”之事道了声对不住,最后还加重语气道:“姐夫有事在身,不能亲自来为洪掌门贺寿,实在是万分抱歉。倘若他在,想必有更多英雄豪杰列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