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意外的是,邢至端竟没有因为被暗讽年纪大而气恼,只是一直回望刚刚走过的路,眼神闪烁地捕捉着不存在的光景。
“像你这般心神不宁,要不先喝口酒再上路?”
邢至端这才扭脸看他,点点头,“也好。”
缪泰愚于是嘱咐师弟们先出城等候,随即与邢至端二人来到了路边的酒肆里。
手里捧着温酒,面前肉汤蒸腾,可邢至端的脸上却无半点血色。
缪泰愚难得见他这般魂不守舍,心里自然快慰,但又忍不住想问出个所以然来。
“邢护卫是不是有心事啊?”他借着酒意问。
邢至端闷头喝了两杯酒,道:“师父让你来,是不是为了试探我?”
缪泰愚懵了:他虽然知道祝临雕派他来的用意,也为自己独得密令而沾沾自喜,但这都是建立在邢至端对此一无所知的前提下。如今邢至端一下捅破了他的伪装,直击要害,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应答。
“你这是……”他假笑两声,为邢至端添酒,“一场师兄弟,怎么问这种话呢?师父向来待你不薄,你还这样怀疑他老人家。幸好只是对我说,若是让小的听见了,还道我们手足不和,那该如何向晚辈表率?”
邢至端对着酒杯冷笑,“缪护卫跟随师父多年,口才也确实长进不少,令人刮目相看啊。”
缪泰愚不愿再答话,埋头啃起羊骨,只希望邢至端不要看穿自己已经词穷的窘态。
酒楼里初时还有些客人的,过了午后也渐渐散去了。外面雪一停,四周立刻就静了下来,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缪泰愚并没有要将邢至端灌醉的意思——大家内力都摆在那里,本来就不容易醉。再加上他要是醉了,操劳的还是自己。缪泰愚可不打算伺候这姓邢的上马。
早知道让几个小的陪他来喝就算了,我也真是热心过头。
“邢护卫,”酒足饭饱之后,缪泰愚推了推对方,“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回去向师父通报吧。”
邢至端此时神志依然清醒,只是心绪显然还很恍惚。看着他直立而起,步履平稳地出门牵马,缪泰愚却总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像坨软泥般倒地不起。
不过是杀了个神憎鬼厌的淫妇罢了,又不是什么亏心事,这人也真是脆弱。
他对着邢至端的背影轻蔑一笑,起身去结账了。
邢至端面无表情地绕到酒楼外牵马。风雪早停,可他还是觉得衣衫缝隙间钻着细丝般的寒意。
这应该跟叶芦芝无关。
他在内心重复道。
师父恨透了她。所有人都恨透了她。就算是我,就算是垂涎她美色的我……也是恨透了她的。
杀她,根本不需要经过道德的讨论。
邢至端轻轻拍了自己一掌。
为了这种女人失神,我真是没用。
明明杀她足以邀功,师父一定也会更加器重自己……这份当机立断的果敢,缪泰愚那个蠢材做梦都盼不来。
他干咳了两声,以免自己忽然笑出声来。
头上刮过一阵凉风。
邢至端仰望天空,却又立刻低下头来。
天空一片花白,有什么不敢看的?
他看着自己的脚,没有发抖。
突然,一只手夹住了他的后颈。
“谁——”邢至端因惊吓僵直了身子,却只能发出蚊蝇一般的声响。
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答道:“我代叶芦芝,纳你命来了。”
“我、我没……”
“休要抵赖,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从速认罪,说不定判官还能从轻发落。”
“我不是……故意的……”
“所以你是‘不小心’从背后勒死她的?”
“不、不是……我、我……”邢至端奋力挣扎,也似乎认出了这个声音,“你是不是……纪……”
“是我。”
“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忘了吗?”纪莫邀渐渐松手,将张开的手掌悬在邢至端后脑勺上,“我有三只眼睛啊。”
随即,他一掌拍入邢至端头骨。
玉骨香魂缥缈,酒肉皮囊沉沦。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章 重逢日 暗涌时(上)
缪泰愚结过酒钱,却久久不见邢至端出现。他一心等对方牵马来迎,如此还能享受几分被伺候的快感;若亲自去催,又显得自己小气了。
不过,这里就他们两个,也没师弟看着,还是别想太多,快些起行为好。
他于是风风火火地跑到马厩里,却吓得几乎原地瘫倒——只见邢至端头骨碎裂,倒在两马间一片血泊之中。
四周有呈环形飞溅的血迹,与散落一地的红色结晶。
而在马槽前的雪ᴊsɢ地上,写着一行血字:三月初二鹿狮楼,不见不散父与子。
“纪公子,你方才奏的是什么曲子啊?真好听。”
叶芦芝最终被葬在洛阳城外的山郊,可以遥望出入城池的车马人烟。
也许有一天,钟究图会再次从她眼前经过。
“不知道,我还没起名字呢。”
逢香眼中有光,“是公子谱的曲子吗?”
纪莫邀摇头,“是先人留下的,我可写不出这么舒心疗愈的音乐。”
“公子哪里话……”
纪莫邀收起胡琴,掏出一个玉镯,“你家娘子给了我这个,你认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