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涛低声哽咽道:“大将军,您清减了。”
戚玉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甲:“好了,我没事。”
莫老将军等人也知道,戚玉霜这副打扮,是因为天奉帝驾崩城中,举国哀丧,三军为之缟素。镇北军远道而来,战事紧迫,未及易服,也无人责怪,可戚玉霜身为托孤重臣,若依旧身着红袍,外披金甲,未免就失于臣节了。
尤班单于的双眼中映照着煌煌如日的金甲,颤抖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戚玉霜慢慢转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尤班单于,笑道:“尤班单于,疫病可复发否?”
“你……!”
似乎在欣赏着尤班单于被困在崖底的狰狞绝望之态,戚玉霜嘴角含笑,道:“你可知,这是何地?”
耳边的水声,似乎越来越响,方才还极为细微的声音,此刻仿佛在不断地加重,那声音宛若怒龙,又仿佛惊涛拍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这是什么声音?
脚下的溪水,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又上涨了一寸,几乎没过了马蹄与人的靴底。寒气从水中浸入人体内,许多犬戎士兵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颤。
这是何地?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鹰师副头领之前心中含糊的念头,骤然一片雪亮。
六水绕京师,除沂河、淯河,还有一水,因其横穿青屏山,远远观之,如铁索拦腰缚猛虎于地,冬枯夏盛,故大孟人谓之曰“伏虎河”,谓其涧曰“降虎涧”。
降虎涧……
耳边的水声越来越响,如同猛虎出山,仰天咆哮!
“这是……伏虎河!”
尤班单于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猛地抬起头,厉声道:“什么!”
他们在黑暗之中匆匆行军,为了绕过青屏山主峰与大路,竟不知不觉走入了降虎涧!
伏虎河夏盛冬枯,比寻常河流更甚。因其出自山中,受积雪与天时的影响,每逢春汛之时,水势会更为猛烈。如今没过他们脚背的谁流,哪里是什么溪水,这分明就是被筑坝拦截之后,依然漫流而出的伏虎河!
如今响彻耳畔的咆哮之声,恐怕正是即将冲破堤坝的汹汹河水。
尤班单于转过头,果然见到拦在涧口的大孟羽林军,腰间已经绑缚上了绳索,一个连着一个,绳索的终端系在了不远处低矮山崖上镇北军兵士的腰间,这副态势,俨然一旦伏虎河突破堤防,羽林军就会瞬间撤离此地,只留下犬戎大军面对滔滔而来的伏虎河。
大孟有意筑坝蓄洪,为的,恐怕就是今日!
尤班单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种极端的恐惧终于攫住了他的心脏——那是真正将要到来的死亡!
死亡与人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
欣赏够了尤班单于的绝望之态,戚玉霜笑道:“尤班单于,若你肯自刎于此,我可以放过你客铁部无辜族众,否则,天涯海角,誓必杀之!”
“尔敢!”尤班单于大怒。
“这不是玩笑。”戚玉霜道,“如果你执意反抗,今日你数万残军,皆要死于此地矣!”
她声音朗然,犹如钟鸣,响彻在峡谷之中。尤班单于身下的战马宛若受惊,猛然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差一点将尤班单于甩下马背。尤班单于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缰绳,虚弱的身体抱住马颈,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戚玉霜继续悠然道:“你曾为客铁部王殿下,想必也在乌那神前发过誓言。莫非……你全都忘了吗?”
尤班单于的指尖深深刺入了马颈之中,鲜血从马颈上缓缓流了下来。战马吃痛,再次长嘶。尤班单于目光沉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副头领等人的目光,却突然一动。
犬戎三部的王,在继承王位前,都需要在乌那神前明誓,阖族族众以为见证。当年尤班即客铁部王位前,曾跪于乌那神像之前,慷慨立誓道:
“尤班不才,继此王位。圣神为证,自今日起,生保吾民,善牧生灵,凡我族众,不遭饥寒,免于战火。外族他邦,不敢有欺!若违此誓,不得善终,苍天可表,圣神为鉴!”
历代犬戎三部的王,都曾在神前发下过类似的誓言。可惜做到者,寥寥无几,而在弱肉强食的犬戎族中,这些王殿下,似乎最终也的确大多不得善终。
戚玉霜目光扫过崖下的犬戎兵众,道:“想来,你的确是忘了。这些年来,你妄动刀兵,屠戮同族,残虐他国百姓,可曾考虑过你客铁部族众?”
溪水越涨越高,此时已经没过了犬戎兵士的脚踝。水声拍打在山崖上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冲毁堤坝,决堤而下。
就在此时,遥远的风中,忽然传来一阵模糊而轻细的歌声。
“塞上草,何葳蕤?”
“今春草已肥,郎从何处归?”
“牛羊不得牧,阿郎不得回。”
“一从战事久无宁,手揾啼痕掩酸泪……”
“笑扶征辔送郎行……”
轻缓的女声咿咿呀呀,歌中竟用的是犬戎之语,熟悉的曲调幽幽随风传送,在狭长的降虎涧中不断回荡,清晰地响在每一个犬戎兵士的耳畔。
许多犬戎兵士听到歌声,目光中都不由得露出一阵迷茫之色。有些人的双眼中不由自主地涌上了一阵湿意,甚至还有人不知是想起了远方的妻儿或是父母,竟慢慢蹲在地上,捂着脸,轻声抽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