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家戍守北疆多年,在民众心中宛若神祇。如今骁山沿线这些村落,私下为戚老将军立庙,地方官吏不可能不知,不过是心中同样敬慕惋惜,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少年公子的目光中,难辨神色,半晌之后,他清冷的声音响起:
“祠庙立于何处?孤……我也当前去祭拜。”
……
袅袅烟烛在寒冷的空气中升起,白烟缭绕,几乎将整座祠庙笼罩在了迷蒙的雾气之中。
戚玉霜坐在房梁上,看着戚老将军的雕像静静立于殿内,在烟雾之中,连面目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凡人立庙塑像,往往加以夸大。更何这位在北疆百姓心中奉若神明的将军,泥工巧手接到这个活计,大约是心中激动,便怎么威武雄壮怎么来——身高九尺的塑像,活生生雕成了一副膀大腰圆、怒目睁眉的模样,金甲煌煌,明如日月,背后是传说中戚家祖传的铁脊震天弓,腰间是号令三军的寒钢龙泉剑,虬髯飘洒,肌肉贲起,仿佛要将一切魑魅魍魉斩于剑下。
戚玉霜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爹若是知道自己百年之后,留下的是这样的形象,一定会无奈地摇头而笑。
塑像之前,隐约还能听到老人的恸泣之声:
“奸臣当道,岁凶年馑,如今犬戎兴三十万大军,悍然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转眼间已经兵临骁山,请戚将军救我等于危难,早日……显圣!”
“请戚将军显圣!”
“请戚将军,早日显圣——”
哭声响彻在庙宇中,戚玉霜目光中的笑意渐渐褪去,化作了一阵无边的深沉之色。
一月前,犬戎集结草原三部与各附属部族的兵力,号称有三十万之众,渡过北辽河南下,直抵骁山关。守将王奇被吓破了胆,弃城而逃,骁山关一夜失守。
骁山关是北疆第一道防线,万里骁山的门户。骁山关一失,后面的几道关隘都无法阻止犬戎铁骑的前进。镇守北疆的大将王百用上书向京中求援,皇帝大怒,为了提振军心,御驾亲征,亲往镇北关。双方的战线一时间陷入胶着……
就在此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哭声哽咽而住,突然扶住桌案,一头向塑像的脚下狠狠撞去!
戚玉霜一惊,手指迅速弹出,一颗石子如流星般飞出,瞬间撞上了老人的肩膀。
柔和的力道将老人的身形弹向一旁,身形停滞的一霎,周围的人已经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老人抱住。而老人的双眼却陡然睁大,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嘶哑着喉咙,大声道:“方才……那是什么!”
“咚”。
石子落在青砖上,骨碌碌滚了几遭,滚到了老人的脚底下。
老人怔怔地看着这枚浑圆的石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双目中逐渐涌上一层热泪:“这是、这是……”
他苍老的身体猛然向前一探,枯瘦的手掌死死抓住那枚石子,激动地高声道:
“戚将军显圣了……”
“天命不绝,骁山有救矣!”
激动的人群直到太阳西斜,才终于渐渐散去。戚玉霜沉默半晌,叹息一声,轻巧地从屋梁上跳下来,刚欲离开,忽然看到祠庙之外立着一道修竹般的少年身影。
似乎也是看到人群终于散去,少年缓缓步入庙中,在塑像前伫立良久。
白烟弥散,雾气朦胧,少年的面容似乎也有些模糊,但戚玉霜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是他!
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成,白皙如玉的面颊依稀是旧日里熟悉的轮廓,长而上挑的桃花眼已经初具雏形,浓密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小扇子似的阴影。
那一副酷似元慧皇后的眉眼,戚玉霜从小看到大,断然不会认错。
太子……周显。
时光如水,转瞬而逝。
他竟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周显微微躬身,在戚老将军的塑像神色庄重地上了一炷香,垂首默立,半晌无言。
戚玉霜来不及思索周显来到这里的原因,正欲悄然从后门离开,忽然听到周显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姑娘,何以入门而不拜?”
戚玉霜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轻轻笑了一声,道:“公子又是为何而来?”
隔着袅袅的白烟,她的声音回荡在殿中,似乎也显得虚幻而朦胧。
周显沉默半晌,道:“敬慕忠良。”
听到他的话,戚玉霜心中微微一颤,手指轻轻抚过塑像下方冰冷的石台,摇了摇头,轻叹道:“又有何益?百年之后,不过一抔黄土。”
听到她的话,周显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原本还算平和的语气顿时转向严肃:
“守土保民,万姓感念。声威功烈,千古凛然。”
“姑娘何言无益?”
戚玉霜被他一说,不仅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她笑声清朗,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大,响彻在庙宇之中。
周显听着她的笑声,心中忽然微微一动,似乎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在心头涌起。
他立刻前跨两步,想要拨开烟雾,去看那位女子的模样。
可大殿之中,哪还有戚玉霜的身影?
等到周显一行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外,戚玉霜从塑像背后悠悠转出,凝视着一行快马消失的方向,嘴角慢慢浮上了一丝笑意。她抬起头,望着戚老将军的塑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