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你从出生起就被锁在玻璃罩中,那么你所了解的规则,自然和这个世界通常所运行的不太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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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乐然的屋子里面没有钟,他不太需要时间这种东西,何况现代人总是有他的手机,每个人都握着手机不离身,非常忙碌。
但是如果你的手机没有响动,你也不想看视频打游戏,总是倒扣在桌面,那么不管你坐了多久,你也会不知道时间。
时间是最通用的那种尺子,用来衡量人生的长度,但林乐然对于这两者,都没有什么概念。
人出生后的记忆其实是靠环境来巩固的,父母、亲戚、小朋友们、固定的场景和熟悉的场合,但这些林乐然都没有。
小时候的记忆,只有一些遥远的碎片,留下来一些条件反射般的丝线,密密麻麻的困住他。
他仿佛是出生在海上,或者船上,四面都是一望无垠的空荡的海面,没有家人,也没有邻居和朋友,有记忆以来,身边就没有任何人——具体的人。
有一些来来去去的人,面孔模糊,总是在换,他连自己在哪里都搞不清楚,但是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永远在被注视着,他身边的人——保姆、司机、家庭教师或者医生,他们的陪伴保护和监视职能是一体的,太过友善的人会被替换掉。
不能让林乐然对任何监护人员产生特殊的依赖感情,防止他们把他想办法偷偷带走,又或者是因为同情和可怜这个小孩子,告诉他一些不能说的和不该说的。
林乐然唯一有强烈记忆的一个保姆叫做芳姐,芳姐偷偷地叫他乐乐,而不是少爷,牵着他的手带他去花园,认识每一种花的名字。
采摘芍药的时候,悄悄地说,乐乐,你知道吗,你妈妈最喜欢芍药。
原来我有妈妈,林乐然那时候只是想,妈妈是什么?
你妈妈姓林,不姓鄢,芳姐望着他流泪,乐乐,你不是乐川,你知道吗,乐乐,记住……记住了吗?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理解,他站着都没有她蹲着高,但是试着安慰,用小小的手掌去擦眼泪,软软地说:“芳姐姐,你别难过。”
芳姐快速把脸上的眼泪擦掉,用一种想要刻进他脑子里的咯吱声用力的咬字,看了看靠拢过来的保镖,最后低声说:“乐乐,记住,你不是鄢乐川!”
他记不住。
那时候他几岁?不太清楚,他们告诉他,他六岁了。
那就六岁。
第二天芳姐就消失了,林乐然哭了两个小时,然后接受了这件事。
新来的保姆冷淡着看着他哭完,然后带他去洗脸,没有人解释这件事,也不会有人为一个孩子的分离焦虑而负责。
如果你从出生起就被锁在玻璃罩中,那么你所了解的规则,自然和这个世界通常所运行的不太一样,但时间残忍,所有人都会一年一年的长大和老去,这才是最强悍的那条规则。
八岁的时候鄢家终于肯放林乐然出去上学,去接触别人,这是医生的建议,他在那个年纪就已经有一些无意识的自残行为,再发展下去可能会变成一个疯子,像他母亲一样,这话是对那一端汇报的时候说的。
鄢先生,您明白的,也许这是一种基因遗传。
当然不遗传,医生这样说,只是出于恻隐之心,他见过林乐然的母亲,在偶尔清醒的时候,央求自己救救她的儿子。
但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其后的人生被强行掰上正轨,显得正常许多,林乐然在学校有了老师,有了朋友,也有了越来越多的疑惑和困惑。
他没有经历过多少正常人的世界,甚至意识不到要反抗,他本能的能选择的方式,就是逃跑和消失。
失败,不断地失败,有一天,他终于打算放弃了,而就在他放弃之前,鄢家率先抛弃了他。
林乐然不知道原因,他也习惯了不被解释,只接受结果——保镖和司机全部被遣散,账户停掉,再没有人打钱过来,房子被没收,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学费也没人交,那一年他十六岁,林乐然退了学,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但是人饿了就必须吃饭,他为了不死而活下去。
他不再被看护,但是被仍然被注视,时不时就会有人出现和警告,那个人讨厌林乐然去做任何“会出现”的工作。
后来他遇到了肖老板,去了 MOU 洗盘子,因为长得太好,很快又被抽去卖酒,这是那个人相对来说最满意的一种情况,那就是他只存活在阴暗的夜晚中,在白天销声匿迹。
作为奖励,那一年冬天,林乐然得到了来自母亲的第一封信。
那封信里,她写道:今天是九月十九,你的生日,小川,妈妈正在想你。
他把那行字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直到能背出每一道笔画走向,这是这个世界上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唯一承认他应该存在于世界之中的意义。
支撑他在灯红酒绿之中变得快乐,模糊掉奇怪的童年,重新作为一个人生活着,也支撑着他长出一张讨人喜欢的皮来,支撑着他在那个晚上,捏着一杯酒,遇到一个失恋的女孩。
唯一一个在发现了他的空洞之后,还要抱住他的女孩。
林乐然能想象到,陈墨然大概正在和苏言在一起,他们成双入对的出席沙龙,结束后当然是顺理成章的继续聊天,也许还会有更亲密的举动,也许他们有机会跨越分隔五年的障碍,重新认识对方——越是如此自己越是该跳出来拆散他们。趁现在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