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更可笑了,南北想,她连个怀旁人孩子的女人都不如,他也不用跟她商量,就告诉她,要结婚了。她真是太渺小了,在他心里,连根羽毛重都没有,他可真伟大啊,天哪,他比梅什金公爵还要伟大,人家都没娶一个大肚子女人。
他实在太伟大了,大到压垮了她,一下粉碎,碎得不能再碎,连瓦砾都变作齑粉。
南北悲凉地看着章望生:“三哥,我在你心里,并不比一只狗一只鸟重要多少,我跟它们是一样的。”
章望生心被揪起来:“我清楚这些年,你一定恨我,怨我,我也没法补偿你什么。”
南北道:“三哥,你分得清你的感情吗?我不是你,我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八福早死了,他一直是我心里最好的小伙伴,打那以后,我晓得世上不会再有比他更好的,我跟谁都深交不了了,我对他忠贞,绝不是因为他死了,他活着,也是我最好的伙伴。黑子是我见过最好的狗,也不是因为它死了我怀念它才这么说,我就是遇着再可爱的小狗,也不会觉得它比黑子好。我对我最爱的,一定付出最多最真心,你呢?你养我,跟养任何东西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叫你觉得,没那么孤单,有个伴儿,所以邢梦鱼也能跟你做伴儿,谁都行。你心里没有谁轻谁重,你是最没心肝的,你以往能为着人家的隐私娶人家,往后呢?是不是谁需要你遮掩个什么,你又结婚去了?你没想过我,哪怕你分一点心给我,也不会那样待我。不过,也不要紧了,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她把脸埋了起来。
章望生万分痛苦,他不晓得怎么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应该指责他,他一个字都不用为自己辩解,他这辈子已经辩解太多次,钢笔都写坏了,一遍遍辩解自己没有罪,这是做什么呢?有罪的,无罪的,只有天晓得。
他希望她能骂他,打他,发泄出来,他会抱着她,守着她,直到她慢慢平静,可是南北没有,她倦倦地躺在床上,说:“三哥,给我讲个故事吧,讲唐传奇。”
章望生便坐在床边,讲起唐传奇,外头刮着月槐树的风,下着月槐树的雨,窗户滴滴答答,她枕他腿上,他不断地抚摸着顺着她的头发,希望给她安慰。
走的时候,南北到火车站送章望生,人特别多,前胸贴着人后背,你挤我,我挤你,真是要挤死了。她看着那个样子,想起有一年她坐拖拉机跟他到县城,去抢布,她那会儿小,又瘦弱,叫前面的,后面的,几乎挤成了扁扁一片纸。可她好高兴啊,乐得挤,挤也是有趣的。
可现在看,怎么那么难受呢?还是一张张急迫的脸,要抢,要挤,好像永远很饥渴,很受罪,实际上也是如此,火车里逼仄,到处都是人,带着印有五角星蓝帽穿制服的铁路人员,在那大声指挥着,还是挤。
她以后绝不要再这样跟人家挤了,贫穷、困顿、挣扎,这片土地上为什么这么多这样的人?这片土地曾经那样绝望,往后呢?也许吧,会慢慢有新的希冀,南北见章望生也挤上了车,他说他过段时间一定来北京看她。
她站在下头,看他被人往里推,往里搡,人人都那样狼狈、局促,没有一分一毫的文明,章望生的公文包夹住了,他非常费力地转过脸,跟人客气说:“同志,同志,麻烦您让一点。”对方骂骂咧咧,他好不容易拽回了包,却又刮到人的脸,叫人抱怨,他连忙道歉,往里继续挤去。
南北站那不动,她的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他,那么多人,差不多一样的服饰,一样的面孔,怎么好找他?他一进车厢,就好像消失在了人海。
实在是太多人了,人那样多,车怎么都不够。章望生努力挤到火车的窗户那,弯着腰,他抬高声音喊她:
“南北!”
这些天,他其实都没称呼她什么,他喊不出她的新名字,索性直接说话。
她好些年没听人这么叫这个名字了。
叫南北吧,这名儿大大方方的。
二哥的脸,二哥的声音,一下浮了上来,她打南边来,要往北去。
南北眼泪直流,像不会干枯的河,她看见他跟她挥手,她没动,窗户外头站满了送别的人,她没往前挤,隔着人潮站定望着他。
他叫她太痛苦了,这么多年,痛苦一点没有少,她听见他催自己回去吧,还是不动。
章望生见她连衣裙的衣角,叫风吹动了,裙子看起来很长,也露出一截小腿,原来她长得那么高。她是不会再叫他背着了,章望生紧紧看着她,眼泪也淌了下来,他渴求她能靠近些,可人太多,她也没有要挤的意思。
车子缓缓开动,窗外的人追着起步的列车小跑,拽着里头的手。南北没有,章望生几乎把身子探出了窗:“南北,回去注意安全!给我写信!”
他拼命跟她摆手,她始终没动,任由眼泪横流。二哥为什么要死?嫂子为什么要改嫁?人死别了,还得生离,太阳能不能从西边升回,永不坠落?月槐树的花能不能不离枝头,永不凋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