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生,来,坐这儿。”章望潮摆摆手,他胳膊真细,像秋天的一截芦苇杆子,摆动时,章望生觉得脸上过了阵秋风。
“二哥。”他不晓得应什么,就喊一声。
章望潮觉得弟弟长高了,什么时候长的?他有点恍惚,仔细瞧瞧,望生的鼻尖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生了颗淡淡的痣,他记得,望生小时候没有这颗痣呢。
他看到弟弟的脸,心里头是另一种痛苦了。他觉得望生太可怜了,他一走,望生太孤单了,再没一个血缘至亲,望生还没长成人……章望潮想到这点,眼泪流了下来。
我真想看着你再长大些,望生,我见了哒哒跟娘该怎么说?
这些话,在章望潮脑子里滚了又滚,他觉得都没脸见哒哒跟娘,他觉得这具肉|体,正在离开,没有人跟他是一样的,凤芝不是,望生不是,南北也不是,他在等死的边缘里是一个人。
可还有这口气,有这口气,就得用上。
“望生,过了年开春你就满十五了,书还能不能念,不好说,学校的事情老师们也做不了主,万事不要强求,遇着了就是遇着了,这条路走不通了就换一条,懂吗?”
章望生说“知道”。
章望潮握住他的手:“如果有一天,你嫂子要离开这个家,你不要怪她,你自己要想法子过下去,带着南北,你俩做个伴儿,人活着有个伴儿还是好的,不到过不下去那一步,都别扔下那孩子。”
他这是替望生打算的深远,哪怕有只小猫小狗,趴脚边呢,都是个慰藉,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章望生低头哭,他知道时候又到了,只要是人,都有这样的一个时候,但二哥的时候来的太早,早到他无法理解,不晓得该去问谁。
二哥说了许多话,他有一瞬间觉得二哥也许明天就好起来了,二哥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二哥说什么,他都答应,二哥最后说饿,章望生把剩的饺子端过来给他吃了两个。
章望潮吃完饺子,在凤芝的搀扶下去了茅房,拉了个干净,拉完了,他就仰面睡倒了。
老人们讲,能吃得下一口饭,就还有活路。章望生心里存了点盼头,春风快点吹,快暖和起来,二哥的病跟着雪一同化了吧。
初一一大早,凤芝起来,身边的章望潮已经断了气,几时过去的,谁也不晓得。
第12章
章望潮一死,凤芝成了寡妇,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小寡妇肯定是不能永远当寡妇的,社员们都这么说,又说章家祖坟风水本来是好的,后来哪儿哪儿动了,就坏了事。
但凤芝不能下蛋,也难找人家。这话不晓得哪个先说的,传得飞快。一个女人,不能生养那是不能要的。
丧事过去了,这一回,马老六没出头,是生产队会计帮衬应付的。凤芝开始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该念书的念书,该干活的干活,章望生问嫂子钱哪里来的,她也不说。
一场丧事,几个人都哭过了头,人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可春天来了,草发芽,树开花,田野得耕菜得种,月槐树又绿起来了,像一大片清爽的云,蜂子醒了,蝴蝶也醒了,人间还是这样,病了的老了的去了,新的幼小的来了,月槐树公社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
狗有窝,猪有圈,人也都在自己家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谁家没死过人呢?章家没什么特殊的,除却在那样孤独的夜里有过些幽幽的哭声,便再没别的了。
章望生跟南北继续念书,偶尔,雪莲姐领着那个已经能下地走的小娃娃过来坐坐,小娃娃还在吃奶,有的小孩子长到六七岁都在吃奶。雪莲跟凤芝说话时,孩子会突然扑到她怀里,她娴熟地撩开衣襟,一边说,一边露出硕大的乳|房给孩子喂奶,她奶水太好了,她跟凤芝说一家子都在喝她多出的奶。
凤芝没生养过,她觉得羞耻,又觉得痛苦,她已经不喜欢跟雪莲来往了,这不是雪莲的错。她没办法谈论男人,孩子,奶水。
可雪莲觉得她一定很寂寞,狼孩总往外面跑,她跟公婆没什么话要说,她真心实意替章望潮夫妻俩个难过,所以带着孩子来玩。
她跟其他妇女一样,得奶孩子,能随时随地撩起衣襟露出乳|房,章望生有一回瞧见了,那孩子正松了嘴,奶|头像什么塞子啵的一声被吐出来,嫣红嫣红的,像很小的花朵,他顿时面红耳赤,从一边走过,装作没看到。他想起那个月夜下的雪莲姐,向他借书,那是很近又很远的事了。
可南北要问:“你看见雪莲姐喂奶了吗?她天天褂襟子都湿一块,女的生小孩都这样吗?她的奶水都能泚出来!泚这么远!”南北隔着衣裳捏着自己没发育的奶|头,做了个动作。
她八岁了,但到底是小孩,伤心也就一阵的事,像夏天的暴雨,过去便有太阳冒出头。他跟嫂子不一样,冬天飞的清雪是没有春天的。南北对雪莲喂奶的事好奇,就想问问,章望生说:
“你作业写完了吗?”
南北回答道:“早写完了。”
“那你去玩儿吧。”
“你还没说是不是呢。”
章望生被问的有些心烦,他看见了女人的胸脯,他臊得慌,他甚至想到如果嫂子有孩子也是这样的……但二哥不在了,嫂子以后会被别的男人变成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