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目前还是不想儿子太过扎眼,等事情转圜,他就接儿子回家,他亲自教养,再也不寄人篱下,听别人唧唧歪歪。
严霁楼重新回到书案前,看见青轩拿着他新给的那把藏刀,悄悄把那个铜板抹掉了,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好”字。
这是打算好好学习?还是在夸他“好”?
今日严霁楼打算带儿子出去一趟,特意提早散课。
见室内人走得差不多,他走下去到青轩身边问:“沈青轩,你考了魁首,想要什么奖励?”
青轩摇了摇头,不说话,大约觉得同自己的西席亲近是很奇怪的事。
严霁楼弯下腰问他,“我带你去外面,你自己挑选好吗?”
“我不要。”
“为什么?”
“你已经给我这个了。”他指着自己的小刀说。
“那个不算。”
严霁楼跟负责管私塾事务的王老先生说了一声,就带着沈青轩出了门,到前边最热闹的城中心去。
夕阳西下,街道上人影交错,江水里桨橹声声,画舫在湖心荡漾,不时传来丝竹之声,又被岸上和桥边的叫卖吆喝声所掩盖,金陵的大俗和大雅,都在里面了。
一路上,这孩子异常乖静,总是什么都不要,倒是严霁楼,颇不淡定,看到这个也想买,看到那个也想要,好像他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
譬如吃食,无论是糖葫芦还是热气腾腾的烧卖,亦或者是新鲜出炉的烧鸭,他都想买来给孩子尝尝,又因为不了解他的口味,所以难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加上青轩同他生分,保持着师生之礼,就算一路上被他牵着手,也根本不敢僭越,他把好吃的递到他唇边,他也只是使劲地吞咽口水,然后很快把头扭开,强迫自己不去看食物一眼。
严霁楼无法,见这些小零嘴孩子都不喜欢,以为是他娘不要他随便吃路边的东西,连着走了几条街,最后反应过来,未免心生歉意,是他考虑不周了,拿着自己小时候的馋虫来揣测儿子的喜好。
当年他爱吃的东西,孩子不一定喜欢,他不是在考虑儿子,而是补偿当年那个生活贫瘠的自己,可是青轩终究不是他,这样对儿子的确太不公平了些。
思来想去,“青轩,你想不想去金鸣楼?”
金鸣楼是当地最大的一个酒楼,里面价格不菲,随便的一道菜,都能抵得上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了。
青轩只在和秦嬷嬷出门买菜的时候,远远地看过大名鼎鼎的金鸣楼一眼,这会儿听先生要带他去,心中不禁十分向往,倒不是馋里面的饭菜,而是他早听说这楼里的师傅,在人吃饭的时候会表演变脸,谢家的那群小少爷聚在一起,说那有多好多好,他倒想看看那到底是怎么样弄的,好像很神奇的样子。
严霁楼见儿子难得露出神往的表情,当机立断,带他上了金鸣楼上。
虽然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也专意开了个雅间,青轩四处打量,见那梅兰竹菊四扇紫檀木屏风,皱起秀丽的眉头,他觉得外间热闹,怕坐在这里面一会儿看不到变脸表演。
严霁楼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趁伙计上茶水的时候,除了点一大桌子珍馐佳肴之外,暗中嘱咐他,叫变脸师傅过来一趟。
上菜竟然快得很,不到一刻钟,就有仆婢鱼贯而入,将大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蜜汁火方、蟹酿橙、盐水鸭、莲房鱼包,再就是几样汤汁和点心,他之前和同僚来过这地方几次,因为每次都有公务在身,饭桌上觥筹交错之间都是刀光剑影,就算吃东西也难以尽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儿子一块来,似乎就连茶水的味道都变好了不少。
最后上来的一道菜,是一个圆形青花瓷碟,以弧形被分两隔,像是个太极八卦图,左右分别盛着鱼块和虾油,鱼块煎成焦黄,虾油呈深褐色。
青轩提着竹箸,望菜兴叹,他没吃过也没见过,不知道该怎么办,严霁楼帮他夹了一块鱼段,蘸上虾油,放到他碗里,“尝尝这个,这种鱼叫大黄鱼。”
青轩嚼了两口,睁圆眼睛,嘴里被烫得一直在吸溜,还是忍不住吞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好吃。”
严霁楼忽然紧张起来,“小心鱼刺。”
他还记得那年,他和寡嫂刚住在一个屋檐下,她有一次吃鱼就被鱼刺卡到了,半夜跑过来敲他的门,求他帮忙。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
他不禁低头看向旁边的青轩,这孩子眉眼像他,五官的排布却像他母亲,那种线条的勾连极有韵致,一点淡淡的表情,都会给观者以极深的感受。
快吃到末尾,小二上来撤菜,朝严霁楼询问,得到首肯后,向外面使了个眼色,屏风后面闪出个身披彩袍,脸画油彩的人来。
原来这便是表演变脸的人,堂中有鼓声铙钹胡弦依次登场,将个包厢变得跟戏台子一样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