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叔子啥时候成亲呢?”
顺口就有胆大的中年婆娘笑问严霁楼,“小伙子,有中意的对象没?”
很快就有人怼她,叫她不要操媒婆的心了,“人家还在念书呢。”
这倒也不能怪这些妇人多口舌,长久以来都是这样,当地人靠天吃饭,人生最重要也就是养家糊口娶妻生子,难免要在这个问题上操心的,即使是不那么熟的人,也要问候一二。
秦腔一声吼,直响到了三十里外,戏文里王宝钏的寒窑倒塌,陈世美的头掉落虎头铡,很快天光大降,远山上羊牛下来,入夜了。
到了夜里,红红火火的秦腔就该退场了,深夜后半场,已经走了不少人,却还要清场,目的是为把小孩子们都赶下去,因为这后面的内容,实在是不宜。
与白日里那种正戏不同,后半夜唱的叫风雪戏,这风雪戏呢,虽然叫了个冰天雪地的名儿,其实十分火热。
因为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粉戏。
这个粉戏,顾名思义,自然是有无限春光。
弯月在天,夏夜里蚊虫叮咬,戏台周围烧起艾蒿,那种清苦的气息很快蔓延开来。
众人都静悄悄坐在一处,等着看那穿单薄衣裳的花旦出场,其实那花旦却是男人扮的,这是公开的秘密了。
绿腰第一次看这个,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想走,见周围人都不动,自己乍然声张,倒像是有古怪,同时又有些隐秘的好奇在滋生,于是终究坐定了。
不多时,管弦声动,伴随着宛转乐曲声,那花旦出场了,穿一身立领大襟水红衫,桃色的花间裙,裙底下一双三寸金莲,却原来是踩着木跷作装扮,故意扮出那一种风流妩媚、弱柳扶风的姿态。
“姐儿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车。猪油煎子面筋荤子我,材前孝子满身麻。
姐儿生得好个白胸膛,情郎摸摸也无妨。石桥上走马有得宋记认,水面砍刀无损伤。
姐儿生来骨头轻,再来浮萍草上捉蜻蜓。浮萍草翻身落子水,想阿奴奴原是个下头人。
姐儿梳个头来漆碗能介光,茻人头里脚撩郎。当初只道郎偷姐,如今新泛头世界姐偷郎。”①
……
后面越唱越不像话,幸好因为这戏文和唱腔都不是本地的,绿腰听不懂那词,只觉得周围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隐约感知到那等绵绵春意,不多时,台上的花旦小生同入台角搭起的一座大帐,旦角把一只绑跷小脚故意露在帐外。
满座叫好。
帐子摇动完毕,等戏子出来,短衫肋以上纽扣松开,大红色的内衬显露于外,不但妆容粉极,意态亦粉极,绿腰心想,怪不得叫粉戏。
人都大笑。
绿腰面色滚烫,余光一绕,这才发现小叔也在座,赫然就在自己旁边,不由得面露赧然。
紧接着,又有一出《挑帘裁衣》,“二八佳人生巧样,红罗帐空了半床”,此曲毕了又是一出《戏叔》。
这戏不是好戏,是一出叔嫂的戏码,绿腰自然避嫌,正坐立不安,背后阴影笼罩下来,传来极轻极凉的声音,“走吧。”
绿腰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皆是脚下如飞,再回头,已经走出极远,只有那声音,还缠缠绵绵地回荡在戏台上,烧起来的艾蒿青烟,一直飞上繁星点点的云天。
大路口有马车牛车等着拉人挣钱,盖因三姑奶奶家排场大、戏热闹,吸引了一些旁边村镇上的人来看,间接地促进了商机。
先前那辆牛车便宜,人已经载满走了,旁边那辆马车上也已经挤满了人,车夫坐在辕上,手里提着缰绳朝两个人吼,“走不走,人满了,再不走,黑了狼出来了。”
严霁楼转头看向绿腰。
绿腰忽然想起之前半夜在山道上碰见狼的那一回,便说:“走。”
上了车,才察觉上当了,这人坐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空位给他们。
严霁楼先爬上去,绿腰上不去,严霁楼便伸出手,递给她。
绿腰犹豫了半天,直到车上的其他人都发出不满的嘘声,于是她抓住他的手,他很快握住,用力一拉,将她卷入车厢中。
幸亏这里离他们本村远,这趟马车上,都是些陌生的男女,没有人认出他们这对叔嫂。
绿腰想着方才那一下,也就罢了。
盛夏的夜晚,空气潮湿闷热,这马车虽然有个篷子,却十分简陋,破旧的板材,虚弱地拼接在一起,已经掉出一块,因为马蹄起伏和大风吹刮,剧烈地晃动着,锯齿的边缘不时打到她的后脑,她因为脚底被被人的小腿困住,上身也不方便转,被挤在一个小角落里,只能懊恼地忍着残板的颠扑。
忽然,脑后的钝痛消失了,她好奇地回头,张望,却对上一张冷若冰山的俊脸。
原来是小叔展臂扶住那块板材,让出自己的半壁位置,才为她搭起一块无虞的庇护所——虽然也正好叫她掉进他的臂弯。
看他们这样艰难,旁边的妇人支招说:“你不如坐到他腿上,这样两个人都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