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服色之后,他身上虽有了几分汉人君子的温润,可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面容,以及那双极特别的碧绿眼睛,无不昭示着他身上的异族血统。
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阵可疑的沉默之后,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跳了出来,死死皱着眉头望向主位上的人。
“殿下,此人来路不明,其心可诛,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同胞兄弟的鲜血,怎能让他再……”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开始出言附和。本该和乐且湛的庆功宴,却充斥着讨伐之声。
楚灵均未曾出言打断,也未曾为洛桑辩护,安静得仿佛置身事外。
而另一个坐在左下首的当事人,脸色也没什么变化,温温和和地起身离了席位,行至堂中撩起衣摆跪下。
“先前洛桑对各位将军多有得罪,实在罪过。我不敢求诸位将军原谅,只愿诸君能给洛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说完,便举手加额,深深地跪了下去。
楚灵均这才端起案上的酒杯,道:“从前只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如今却是不同。”
“还望诸位能齐心协力,共同对敌。若是因为从前旧怨生了嫌隙,那便不好了。”
她敬了众人一杯,又言笑晏晏地望向洛桑,道:“洛先生觉得呢。”
“主君所言甚是。”
楚灵均弯了弯眉,挥手示意他起身,而后便再次举起了酒杯,从容而淡定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寻了个托辞离开。
没走几步路,后面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楚灵均并不意外,淡淡地往后瞥了一眼,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军帐,脱下外面的氅衣。
跟在她后面的洛桑很自然地便接过了她手上的衣服,轻轻搁在一旁的漆红雕花屏风上,随即跪下身子,为她整理略有些凌乱的衣服下摆。
楚灵均望了他一眼,想起近日种种,蹙眉伸出右手,不悦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先生不必这般伏低做小,自轻自贱。”
恍若琥珀一样的碧色眼瞳微微睁大了些许。洛桑的眼中,露出了些真真切切的疑惑之意,即便转瞬间复又消失。
在设计成为所谓的北狄第一谋士之前,洛桑被人卖到王庭,做了十年任人轻贱的奴隶。这些伺候人、讨好人的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远远称不上折辱。
然而这位殿下甫一开口,便是让他不要自轻自贱……虽然他之所以会做这些举动,确实是因为想借此讨好她,以表达自己的臣服与驯顺。
但也着实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是,臣知错。”他垂下了头,低声答话。
楚灵均依然抿着唇,好似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
洛桑的思绪飞快地运转了起来,犹豫一瞬之后,试探着将手搭在了对方伸出来的手上。
明眸善睐的女子直接将他拽了起来,见他重心有些不稳,便又出手扶了一把。
她的语气隐隐带着不满,补充道:“仔细做好你的分内之事……”
话还未说完,军帐的帘子便忽而被挑了起来。
身姿英发的小将军与裹挟着寒意的秋风一同闯了进来,而后望着两人的模样,飞快地红了眼,急匆匆地赌气离开。
楚灵均还未来得及开口,裴少煊便已然跑了出去,连个背影都没见着。
女子的眉头便皱得越发紧了。只是在将目光转回洛桑身上时,秉持着不迁怒于人的原则,将那些不属于公事的情绪尽数藏了起来。
“汉胡之间积怨已久,将军们对你有些偏见,也属正常,还请先生不要往心里去。”
“先生之称,实不敢当。”
“还不知道长史的表字……”
洛桑闻言毫不犹豫地拱手做了一揖,深深弯下腰去,恭谨道:“臣请主君赐字。”
按照惯例,表字该由长辈拟。若是身边没有长辈,那便自拟。
让上司给自己拟表字的,实属罕见。
……这人果然很擅长抓住时机。
楚灵均默默在心中感叹一句,倒没拒绝他的要求,思忖片刻后,道:“或从王事,含章可贞。”
“不若便以含章为表字吧。”
“臣,谢主君恩德。”
“不必。”楚灵均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皱眉道:“有何事要向我寻我吗?”
洛桑想起刚刚那位匆匆离去的小侯爷,又小心瞥了眼她的脸色,十分识趣地告了退。
他本不想掺和进主君的爱恨情仇当中,却未曾想到,那位镇北侯直接等在了他回自己帐篷的必经之路。
洛桑已知其来者不善,自然不会直直地凑上去,只匆匆做了一揖,便要绕道回去。
“果然,蛮夷之人就是不通教化,不知礼仪。”
这道饱含讥诮的声音是冲着谁来的,不言而喻。
洛桑挑了挑眉,无奈地驻足停下,转身再次躬身,好脾气地见礼道:“拜见侯爷。”
可惜对方并不领情。
“长史?果然好大的威风。”
一把寒光湛湛的剑陡然出鞘,在夕阳的余晖中折射出刺眼的光。周围的人被这道青光一晃,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