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那些温情仿佛都是楚灵均的错觉。他扯下了那张温温润润的皮囊,露出内里狰狞的本色。
楚灵均愣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时,心中那一节比一节高的愤怒便在顷刻间表现了出来。
她将他的话低声重复了很多遍,气极反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一个,好一个成王败寇!”
她握手成拳,将指尖绷得直发白。半晌,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愤然转身,留下指令,让士兵将一众主犯从犯全部打入诏狱,又让裴少煊控制好现场。
楚灵均收剑入鞘,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她相信裴少煊可以应付,故而脚步只是一顿,便没再管——眼底的泪珠直打转,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地整理情绪。
是入夜之后,她才明白了那阵骚动的由来:叛军之首楚载宁意图自尽,被裴少煊拦了下来。
楚灵均说不清自己在听到楚载宁意图自尽时,心中的思绪究竟为何。但那一刻,她握着裴少煊的手,正止不住地发颤。那一刻,她心中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庆幸。还好,还好,明旭拦了下来……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舍不得从前的情谊吗?可是,他都已经将之前的温情与岁月踩在脚下了啊。那,是不能让罪首在受审之前畏罪自杀?可是谋逆大罪,不容辩驳,又有什么好审的……
她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所思所想。
可熹宁帝却又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熹宁二十四年五月廿四,皇帝颁下退位诏书。
第45章 丹心血(二)
皇帝的诏书要想颁发到天下, 必须得经过中书、门下二省,由两省长官署名之后,再传至尚书省执行。普通的诏书尚且不能免了这流程, 何况是事关国本的退位诏书?
但事实上, 熹宁帝的退位诏书的确未经门下省, 径直传到了尚书省, 而后, 再由这个执行机构颁向六部、朝堂、天下。
因为那个历仕三朝的鸾台右相,权倾朝野的门下长官, 已经被褫夺衣冠,丢入诏狱——连带着他那一连串的党羽门生、族人子侄。
经此一事后, 门下省几乎空了一半,连个能主事的人也没有。整个部门人人自危,担心祸及自身、连累家人,惶惶不可终日。
这时候, 替熹宁帝草拟召令的中书省,便径直将旨意递给了尚书省。虽然此举不合流程, 但也算合乎情理,是以朝臣们并未就此多言。
与诏书颁发的流程相比, 朝堂上的老油条们显然更关心诏书本身的内容……皇帝要退位?
古往今来, 有几个皇帝甘心摈弃手中权势,做个悠哉悠哉、无足轻重的太上皇。熹宁帝……这是在试探长公主的野心?还是遭到了逼迫?
朝臣们心中的想法各不相同,但却没有人会在明面儿上得罪这对皇家父女。他们只是,沉默地,安静地, 将自己满是揣测的目光投向了那座近来很不太平的皇宫。
那是漩涡的中心,也是悲剧的根源所在。
皇宫中, 天下最尊贵的那对父女,正想对而坐。四下再无旁人,只有一盏茶,一支香,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女而已。
楚灵均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语气不冷淡,也不热切。
“父亲此举何意?是在怪我越俎代庖、擅自处置了谢党?”
她的眼皮抬了抬,淡淡道:“谋反,本就是滔天大罪,罪无可恕。如今不趁此机会将谢党去除?还要更待何时?”
“是,此时除了谢党,顾党便会一枝独秀。但此举并非不可解!若不在此时着力于去除党争,朝堂要如何恢复清明?”
她从昔年的旧事说到了今日的现状,从边疆说到了朝堂,从百官说到了士民……已是将其中利弊掰扯得清清楚楚,但熹宁帝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楚灵均霍然起身。
“父亲……”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下,她看着熹宁帝日渐斑白的头发,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而后沉默下来。
始终未曾说过一句话的皇帝慢慢叹了口气,带着无限慨然开了口:“灵均,你是对的。”
“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若是……”他顿了顿,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可他话中的未竟之意,楚灵均是如此明了。她望着父亲那张不复年轻的面容,百感交集地阖上了眼。是什么时候开始,记忆中年富力强、温柔体贴的父亲,在一点点地走向衰老?
“我累了,灵均……”
“我知你率性随意,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但如今……这个位子迟早都要传给你的。”
“我一早便知道,我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子,往后,也只想陪着你的母亲,弥补当年的过错……”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然后望着女儿坚毅的面容,弯唇笑了笑,站起身来,极轻极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去。
起身时,他的身形不知怎么的踉跄了一下。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拢眉招手,企图让人去请太医。
他悄声道了声无碍,缓步朝长乐宫的内室走去,可还没走几步,熹宁帝便又回了头,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