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她对面的国师略一躬身,告诉她天色尚早,明允还未起身——这本也只是他随口寻来的托辞。
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于是楚灵均不再多言,安静地打量了几眼这间屋子,又随手翻阅起了对方放在书案上的佛经。
无需多言,青莲早已看出她心情不佳。而心情不佳的缘由,多半是……前不久的那桩谋逆案。
他在心中无声叹息,开口道:“世间万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但是,人的情意,却是做不了假的。”
楚灵均微愣,旋即反应过来,自嘲道:“谁说情意做不了假,世上逢场作戏之辈,还会少吗?便是有真情在,又怎能敌得过这真金白银的利益?”
“天下至尊的位子,谁不想要呢?”她捏紧手中的陶杯,仿佛又听见了楚载宁那句冷冰冰的成王败寇。
青莲捻动手中的佛珠,拢眉叹息:“小僧记得,当年在此地时,陛下还是信任景王的。”
“大昭已没有景王了。”只有因谋逆大案,被黜为庶人的楚载宁。
女子眉间冰雪长存,眸中冷意未消,话中是一成不变的讥嘲:“不过是人心易变罢了。”
“陛下不信旁人,也该信自己。这些年来,你的所见所闻、所观所感,总是不会欺骗你的。”
“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我看人的眼光竟如此之差。”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您心中不也有所疑惑,才会心绪不宁吗?既如此,何不顺着自己的心意,再去见他一面?”
青莲话音微顿,再次念了声佛号,这才接着道:“万一事有隐情,岂不是遗恨终生?”
“事有隐情……”她不知不觉地呢喃出了声,可心中才有此念,那句让她寒意顿生的嘲讽便好似再次在耳边响起。
楚灵均啊楚灵均,你的亲缘可真是淡薄到了让人怜悯的地步啊……她勾了勾唇角,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扯出一个与往常一样的笑容。
“青莲师父,我想静静。”
青莲眉间忧愁不减,但到底是顺着她的意思沉默了下来,安静地为她煮着茶。
天色渐明,晨光熹微。
楚灵均望了眼窗外的晨光,思绪越发繁杂。她知道,她该离开了。若是今日她缺席,皇宫和朝堂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可私心里,她并不愿离开。
她贪恋这方安静宁和的天地,也喜欢青莲身上那股浅淡的梵香。或者,更真切地说,她讨厌那些永不停歇的争斗,讨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风起云涌。
她开始了漫无目的、毫无根据的假设:也许,她不该带兵回来平乱。早知道,她就该将宫里那两位早早捞出去,而后任由楚载宁逼宫篡位——省得熹宁帝将这烂摊子扣在她头上……
“陛下,您该回去了。”青莲见她还低着头,犹自沉思,试探着出了声。
恰在这时,一串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从庭院之处传了过来。
楚灵均顺着脚步声循声望去,便看见了以清瑶为首的一众宫女。
“陛下,果然在此处。”清瑶一笑,无奈中带着些了然。
“随意走走,偶经此处。”她三两句揭过了此事,又看向宫女们带来的冠冕礼服,淡淡道:“有劳了。”
“陛下言重。”清瑶笑着应了一句,请国师暂闭,而后领着宫女到屏风之后,道:“仆为陛下更衣吧。”
“好。”
清疏胜雪,眉眼锋锐的女子双臂一展,那件绣着山川草木、日月星辰,昭示着天下至高身份的玄绛冕服,便慢慢穿到了她身上。
女子本就贵气的身姿容貌,在这件昂贵非常的礼服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威仪深重,凛凛不可犯。
清瑶眼带欣慰,浅浅弯唇,又小心低头,为她整理环佩、冕旒、充耳、冠带。
“陛下,千秋无期。”清瑶为她整理好仪装之后,笑着俯首,朗声贺喜。
楚灵均不愿令她失望,便也淡淡笑了笑,将人扶起来,准备登辇。
临行前,她向等在廊下的青莲颔首告辞,嘱咐他留步。
却不料,这位从来深居简出、不喜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的国师,竟然跟着她出了庭院。
“陛下今日践祚登基,于情于理,小僧都该去的。”隽秀清丽的男子语气平淡,与往常别无二致,但那双水光潋滟的含情眼,还是泄露出一些饱含暖意的关怀。
楚灵均莞尔。
*
熹宁二十四年春,镇国长公主祀天地、祭先祖,于云台殿践祚登基,自此,改年号章武。
是为章武帝。
第48章 丹心血(五)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但楚灵均暂时还无意将底下那帮老家伙换一遍——那桩谋逆大案牵连甚广,原本满满当当的朝堂,不免有了许多空缺。
为了彰显恩德, 也为了培养自己的人马, 楚灵均在登基之后, 便立马下了诏书, 广告四海, 欲在开春之后再开恩科,招贤纳士。
然而很可惜, 朝堂上那帮臣子,早已经盯上了那一个个空闲的肥缺, 意图将自己的亲朋故旧、门生子弟推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