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像养在御马苑里,锦衣玉食的骏马一样,渐渐忘记自己曾驰骋在无边无垠的草原。
“你毁了我的自由,却想潇洒抽身,自此离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楚灵均咬紧下唇,直直地望进那双水汽朦胧的泪眼里,一字一句道:“楚载宁,你欠我的。”
他也红了眼睛,慨然叹道:“那你要我如何呢……我已给不了你什么了。”
“我要你陪着我。”
青年似悲似喜,“你若不杀我,要如何服众,要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今日钧旨已下,四海皆知,庶人楚载宁已经自裁。从今以后,你是怀安,楚怀安。”
“可是,灵均,我注定年寿不永……”
她转了身,摆明了已不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刚刚登基的皇帝站在那里,高挑的身影在昏黄的烛火中明明灭灭。
“你欠我的,那你就该陪着我。”君王的语气坚定而冷硬,充斥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一直陪着我。”
“活着的时候,做我的臣子,要是死了,便随葬在我的帝陵,永远陪着我。”
青年人笑了,眼里却泛起了淡淡的泪光。晶莹的泪珠划过如玉一般的面容,像是清晨的露珠遇上了轻盈飘逸的垂丝海棠,莹莹欲落。
他终究还是妥协了,举手加额,叩拜他的君主。
“既是陛下所愿,臣自当遵从。”
他违逆不了她的意愿。
第52章 丹心血(九)
今日的朝会没什么大事——如果国师不曾站出来弹劾中书令顾清之的话, 那么今日的朝会将更加和谐。
说来也怪,青莲法师从来都是澹泊淡然,不问世事, 最近却不知怎么了, 不但突然涉入朝堂事, 而且似乎深恶顾相, 频频上表弹劾其擅专。
被弹劾的正主瞧着安静得很, 但与顾相一向交好的朝臣们在叹惋之余,却不能不站出来为自己的上官或座主说句话。
如此, 则免不了一番论争。
偏偏这么一个谪仙似的人物,在玩弄辞锋一事上, 竟也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令人愕然。
在面对几名老臣声色俱厉的诘难时,这位避居世事已久的青年国师不但毫不露怯, 而且还隐隐凭借着机巧之思占了上风,俨然一个舌战群儒的辩士。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 吵得不可开交。而未加入战局的臣子们则一面观察着现场的局势,一面思考青莲国师行事异常之由。
却不料, 皇帝身边的尚仪女官忽然出声, 斥责群臣喧哗朝堂。群臣们抬头一看,龙椅上哪还有皇帝的影子?楚灵均早已经拂袖而去。
君臣伦理到底不可逾越。意识到自己可能惹怒了皇帝之后,刚刚与青莲吵得正欢的几位臣子一下子白了脸,眉头深锁,面露不安。
清瑶却没理会底下诸卿递来的目光, 只款步了台阶,向青莲略一拱手, 而后淡笑着传达皇帝的口谕:“国师,陛下请您到临华东侧殿小叙。”
青莲不卑不亢地拱手领了命,随着端方持重的尚仪女官离开了朝会所在的云台殿,穿过复道,行至长廊,到了临华殿的东侧殿。
楚灵均早已提着笔,坐在上首批折子,此时听到脚步声,第一时间便抬起头来,免了礼节,赐座赐茶。
青莲敛了衣襟,端端正正地坐下,脊背挺直,犹如经霜犹茂的劲松。来时的路上,他其实已然思考过皇帝为何要单独召见他,只是尚不能确定。
他正欲开口,楚灵均已然开了口:“青莲师父。”
还未换下朝服的皇帝弯了弯唇,端丽的脸上带了点轻浅的笑意,仿佛初春的风拂过破冰的河面,温柔极了。
“多谢师父几番提点,让我不至于因为一时的情绪昏了头,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青莲也不禁得扬了扬唇,本就潋滟的含情眼多了几分明丽的风光。
何足言谢呢?他当初进入宫廷,接受熹宁帝给的职位,不就是为了守护他的陛下,让她不必再遭受苦厄,让她不必再孑然一身吗?
“那日是我鲁莽了,青莲师父,你当日劝我,是为我好,我不该以此要挟你涉入朝堂事。”
便是少年时,她也极少向人低头,何况如今已践祚登基,做了皇帝。
青莲不愿她道歉,便温声打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并非是陛下胁迫臣,是我自愿入局。”
楚灵均以为他还记挂着那日的争执,便搁下了手中的奏章,诚意满满地向他拱手致了歉,又亲自凑上去给他斟了杯茶。
“我那日说的是气话,还请师父莫要与我计较。”她脸色微肃,说话的语气是十足十的诚恳:“师父苦修多年,僧侣朝臣无不交口赞誉。若是因我之故坏了你的修行,损了你的清名,则我于心何安?”
她动作极快,青莲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时,已来不及避开她的礼节,后面又因为她这一番话怔在了原地,好些时候才堪堪反应过来。
“陛下……”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将茶盏接了过来。
“便是尘世之人,也不是人人都会将自身的名声看得太重。况且,我还是修行之人,本就不该在意外人的臧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