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山扶却不甚在意颔首,接着,他慢悠悠说出一句惊人之言:“我在临潼见过先生一面。”
长孙蛮回眸。
田柯走马上任那日,何照青便离了长安。师生十年,之间却连一句道别也无。
“阿蛮,田柯是个很好的老师,至少他比先生要更适合你。”
“是老头儿要你这样说?”
魏山扶摇了摇头。
长孙蛮一时没再说话,她背过身去,一双手晃荡在数枚象牙间挑挑拣拣。
藏书阁又重归静谧。
沉默良久,魏山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间,长孙蛮开口问了句:“老头儿怨我吗?”
依何照青的资历,再任三年,未必不能官拜三公,名垂青史千古。
说得好听是急流勇退,实则缘由谁不心知肚明。
魏山扶却笑了笑,“先生怎会怨你?要怨也只能怨生不逢时。当然,先生选择了退居山林,于他而言,这件事并不怨怼任何人。世间有很多胸怀大志的人,但不可能所有人的抱负都会一一实现。政权更迭,改天换日,成功者欣喜,自然也有失败者落寞。先生说,你还是他最头疼的女弟子。”
长孙蛮张了张嘴,这才发现眼睛有些热热的。
幸而她背着身,没教人察见。
“那就好。”她轻说道。
连日来郁郁一散,长孙蛮舒口气,低垂的眼眸变得明亮起来。
她不自觉紧握起手中卷帙,似突然有股熊熊燃烧的火焰轰然点亮了心间原野。
——她一定要完成新律。
她想,她要让老头儿觉得值。
至少在他有生之年,她想让他看到新律施行下百姓不再过得那么艰难。
长孙蛮不会让何照青一直头疼的。
这会儿。
魏山扶在底下敲了敲朱栏,“好了,总待在这里闷得慌。要不上我家去?我屋里杂书多,估计有你喜欢的。”
长孙蛮狐疑回头:“你?”
“嗯?”
“你屋子里不应该全是做学问的气息?诸如什么春秋兵法五经正义究极解惑……怎么会容下一堆杂书污染空气。”
少年眼角抽抽,“我又不是死读书的木头。”
长孙蛮耸肩,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魏山扶很不爽她这波态度。
“在这儿偷懒看闲书,你新律还编不编了?”
长孙蛮再次满脸疑惑,“不是你说等你回来再开动?再说了,谁说我在看闲书。”
她举起手中卷帙,赫然是卷《春秋策》。
这次换魏狗噎了噎。
……
半年前,是长孙蛮第一次同梁秋泓通信。
她一度以为“小梁州”是林滢凭空胡诌出来的人。
本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长孙蛮拉着文曦,洋洋洒洒写了五页纸,全是关于本朝明律的看法。其中时不时穿插两句文绉绉的话——托文曦的福,长孙蛮觉得自己这篇缝合伟作势必能将林滢唬得原形毕露。
没多久,信使背了俩信封回来。一个鼓鼓囊囊的是笔友小梁州,一个薄似雪片的是林滢。
文曦津津有味读了大半,一盏茶的功夫,就拍手盖棺定论林滢那妮子绝对写不出这样犀利的言论。
打从那会儿起,长孙蛮与梁秋泓书信往来甚密。
也就是在这一次次交流中,长孙蛮想新编律典的心思愈发强烈。或许是因为那年结萤姜媪之事,她心间埋下了一颗种子。
梁秋泓就是那一场及时雨,让长孙蛮心头那枚种子破壳发芽。
对当朝律法提出质疑不是小事,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两人用匿名写信的法子,谁也没过问谁真实身份,只当是一场陈词看法和改进之处的清谈会友。
如此,时间一晃小半年。
长安洛阳的书信频频相传,梁秋泓确实如文曦所说言辞犀利直指中心。长孙蛮将他的看法筛选誊抄,又有文曦在旁帮衬,才捋顺了大半刑律。
——当朝六律,仅仅是载录刑律的竹简就堆了半面墙。
长孙蛮累得幽幽叹气,文曦说得对,这样下去得猴年马月才能完工。
魏山扶要进来掺和一手,实在出乎她意料。
长孙蛮问了问梁秋泓意见。晋陵君大名如雷贯耳,梁秋泓似是一早就得知了这件事,十分爽快的退居二线,不仅如此,他将自己整理出来的若干意见打包起来,随信一并送来了长安。
……
魏山扶等得有点无聊。
他不经意低眼,抻在墙格里的右胳膊一动,垂着的一枚象牙轻晃。
玉白色的牌子由一根黑绳系在竹简,上面镌刻着一排蝇头小字,描了金漆,看样子是比较贵重的书籍。
“商君书……”魏山扶轻念了声。
这帙书可不该待在这儿。他记忆里是还要往后再走两面墙。
他仰头看向长孙蛮,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少女正使力缓缓拿出一帙竹简。她往下一看,漫不经心回着:“变法嘛,观看一下先人的思路总没错。”
“可我记得这里面强调重刑轻赏。与你的新律大相径庭。”
“所以说呀——”
她抱着乌黑卷帙,转过身看他,道:“我在观看,而非观摩。商君推崇民弱君强,是因为他认为人性本恶,面对善意总会予取予求,只有君威强盛才能掌控住万民。这番理论传承千年,世间人无论尊卑高低皆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