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司家灭门的那一日起,公主府密探寻访北境百郡,却都无一例外没有新的收获。一年时间并不算短,她嫁给了长孙无妄,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她又选择亲手放了他。
直到现在,萧望舒看见了这封极为熟悉的墨迹,从幼年起就无数次反复摸索的笔锋,她不会认错,的确出自她舅舅卫国公之手。
这时候的萧望舒抬起泪眼,她的父亲垂下手臂,瞳光涣散暗淡。他侧枕着一张青灰的脸,似是在看着萧望舒,也似在看她背后的萧复。但更多的,却像是谁也没看。
他虚着视线,动了动唇:“可惜……”
紫宸殿里风声喧嚣,吹走了这位帝王最后的弥留之音,谁也不知道他在可惜着什么。
……
萧望舒太清楚这个男人想说什么。他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到林家,无非是想借机一提丹阳私调林家军从而接掌京畿军防一事。
现下战事吃紧,萧望舒没工夫跟他掰扯。她只想赶紧找个清净地,好好想一想边防突袭之事。
她站起身,一丝眼风也没有流露,作势要往外走。
不出意料地被人半路拦下。
长孙无妄折扇一抬,稳稳停在她胸前。逼得后者不得不停住脚,正眼看他。
“我话都还没说完,你这是急着上哪儿去?”
“废话少说。”
长孙无妄磨了磨后槽牙,笑意不减:“你是不是以为我接下来说的话,是在存心挑拨?”
萧望舒反问:“难道不是么?”
“当年是你提出让丹阳下嫁林家,把林家军归为天子亲兵,以此堵住了朝堂里不满林家军权独大的悠悠众口。丹阳作为林家主母,手里留一两个印信调派家臣,无可厚非。我若单凭这点就忖度长公主与林家失和,未免太过草率。”
他慢悠悠打着扇子,一下又一下,轻轻落在掌心,“毕竟谁都知道,当年如果没有逢家和林家千里奔袭长安,长公主就算跪死在先帝灵前……”
说到这儿,长孙无妄眼一垂,盖住了眼底翻涌而起的暴戾。
他面无波澜再道:“萧家的天子之位,也不会落在萧复头上。”
……
实话实说,长孙蛮还真不知道自己出生前的这段往事,更不知道她娘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还做出过长跪守灵的举措。
她娘似乎被挠动了伤疤,脸色肉眼可见地降至冰点,“看来燕侯当年出逃长安时,孤留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惨烈,才会致使你时时回想起旧日之事。”
她爹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然后点点头,道:“也是。长公主的匕首要是再准一点,这儿。”他指尖一转,折扇轻轻一翻,而后抵在自己心口上,“我不就没机会再想了。说到底,还要多谢殿下施恩。”
嗯……???
长孙蛮瞪圆了鹿眼,耳朵跟身体同时一震,竖得笔直。
不是吧不是吧,她之前心里瞎哔哔的那些’肺腑之言’,居然还真就发生过??她爹娘还真就感情深捅一捅??
长孙蛮自认是条废柴咸鱼,她觉得她搞不明白,她更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立刻就出去,找一地方麻溜躺平认清现实。
他俩爱咋地就咋地吧,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丘比蛮这辈子捏鼻子认栽,这爱神谁愿意当谁当去——开过一次杀戒的和尚他还能是和尚吗?已经学会激情捅刀的夫妻还能算夫妻吗!
去他喵的相爱相杀,呸不对,应该是去他喵的相杀至死。
长孙蛮逐渐木然,甚至还想跳出来大声哔哔一句:不就是当个孤儿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爷十八年……啊呸,爷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来啊!互相伤害啊!
当然,白日梦很轻易就碎在长孙蛮犹犹豫豫的脚上。
她这一犹豫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中途开了个小差。这就好比前世上课那会儿,她弯腰捡了个橡皮擦,一抬头就看见数学老师擦得一干二净的黑板,再低头,跟抄了一半的笔记又开始干瞪眼模式。
一如现在,她爹娘不知道又来回戳了对方多少个痛脚,两方交军胜负参半,她爹看样子气得想杀人,她娘那一贯的好修养也被丢了个干净,从眼到唇,无一不在叫嚣讥嘲。
……就很离谱。
她爹似乎终于突破了阈值,脸色陡转,气极反笑:“萧望舒,你这一辈子算来算去,临了还被你自己养出来的几个废物反咬一口,你不觉得可笑吗?萧复是你精心扶上帝位的毒蛇,丹阳是你闲来无趣逗乐的鬣狗,如今豢养成灾,你还嘴硬不肯承认事实。”
“自长安逐杀至今,你的棋子都跑来打你的脸,可你并不意外。为什么?因为你早就认清了萧复的本性,更深知把林家留给丹阳后患无穷。可你还是这样做了。我就不明白了,你爹临终前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到现在也没生过一丝怨怼。是不是他萧复明日起兵攻打徐州,堂堂长公主也会毕恭毕敬双手奉上?!”
“是又如何?!”
她不甘示弱地同样高声回应着,清亮的瞳孔倒映出男人的黑眸,一样怒火中烧,一样几近疯魔。两个人挨得极尽,咫尺之距,连空气都稀薄了起来。
长孙蛮不自觉捏紧衣袖,呼吸发紧。
她听到她娘逐字逐句说道:“他要徐州,我给。他要逢家,我也给。十三州天下只会姓萧,你长孙无妄,永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