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逾目光凝在孙芸泛红的眼尾上,往昔记忆瞬间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望着孙芸,眼眶一点点染上绯色,那双瞳眸中涌动着千百种道不明的情绪,却又慢慢沉寂下去,开口时声音淡然无波,礼貌疏离如待陌人:“多谢告知,苏某定会早日携妻女归家。”
孙芸顿了顿,笑着颔首:“那我与表兄便先走了。”说完看向沈矜。
沈矜会意,起身走到她身侧,抬袖与苏逾夫妇告辞。
苏逾回以一礼,余光瞥见那藕荷色裙摆步步走近,擦着他的青衣而过,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待再也听不清孙芸与沈矜的脚步声了,苏逾在原地站了片刻,克制着不往山下瞧一眼,看向忐忑不安的妻子,静了静,温声开口:“他们不是我的友人。”
女子一愣。
“那个姑娘是我从前的未婚妻。”苏逾继续道,“我与她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有十多年的情谊,曾两心相悦过。”
“我说这些只是不想瞒你,更不想让你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话,并非是要与她再续前缘。”苏逾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你已是我的妻子,为我诞下一女,我绝不会负你。”
女子哽咽:“可刚刚她说,你是公主娘娘的儿子,而我只是农女,你家中会不会……”
“不会。”苏逾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会护着你和女儿。”
女子咬了咬唇,含泪扑入丈夫怀中。
苏逾抬眼望着那株玉兰。
这棵玉兰,错过了花期,便该砍去了。
*
下山途中沈矜难得走慢了些,默不作声与孙芸并行。
孙芸静了半路,忽地偏头问他:“你能实话告诉我,是谁让你带我来见苏逾的么?”
沈矜瞥她一眼,淡淡道:“不太能。”
“……”孙芸想了几息,试探着问他,“是谢溪吗?”
沈矜话音稍顿:“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这是何意?
孙芸只当就是谢溪,蹙眉道:“他是想让我死心吗?”
“你误会他了。”沈矜淡声替谢溪反驳,“谢溪并不知道苏逾已成亲了。”
孙芸继续追问,但沈矜却再也不肯吱声,只将她送到马车停靠的地方便离开了,临走前施恩般开口丢下一句“谢府的侍卫应该很快便会赶来,你稍等片刻”。
她依言等了两刻钟,那七个侍卫果然赶来了,见她毫发无伤,大大松了口气。
若孙芸出了什么事,他们七个便不必活了。
孙芸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傍晚八人在客栈歇脚,孙芸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浑身酸痛,沐浴过后草草吃了些膳食,倒头就睡。
只是这一晚却睡得不大好,连着做了好几个梦,梦里都是谢溪。
梦境伊始,谢溪衣襟敞开,盘腿坐在一个符阵中间,面前摆着一面铜镜,手中握着把匕首。
孙芸被这副诡异的画面骇得立时大声唤他名字,但谢溪却好似什么都听不见。
她眼睁睁看着谢溪对着铜镜在胸口用匕首刻字,一笔一划,刻下一个“芸”。
看着谢溪用朱墨在面前的符纸上画了一道不知是何作用的符,口中亦是一直念着不知什么咒。
谢溪从不信这些。孙芸暗道自己今日怕是真累傻了才会梦见这荒诞的一幕。
这个梦到此便结束了。画面一转,她又到了一片寒冷荒芜之地,像是北境边关。
她看着谢溪一次次征战杀敌,从北境到西疆,从西疆到南境。
何处有战乱,他便出现在何处,守护四方百姓。
连年的征战让他的双眼进了无数次风沙和汗水,因而患了目疾,身上也全是刀伤剑伤,但每每敷药后稍好了些,便又上了战场。
沈矜偶尔会过来找他,说些孙芸听不懂的话怒斥谢溪:“你是蠢么?那道士说的法子即便是真的,也是要你寿终正寝才能成。你这样搏命,说不准哪日便会死在沙场上,届时便功亏一篑了。”
谢溪听了沈矜的话后沉默许久,哑声开口:“我何尝不知?只是她死在二十岁,我若不多积些功德,如何能回到那么早的时候将她救下?”
沈矜便也静了下来,半晌才道:“你和孟怀辞两个都这般固执,我管不了你们了,你俩自己看着办罢。”说完便离开了营帐。
孙芸怔怔想着那句“她死在二十岁”。
今年自己正好二十岁,若那晚在花船上未被谢溪救下,大抵便活不了多久了。
孙芸心中有所猜测,默默看着谢溪伤稍好些之后便又提刀上马。
只是这一回,谢溪未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他一条手臂留在沙场上,换来昭国大胜。
孙芸看着鲜血汩汩从他臂上断口流下来,军医流着泪为他止血包扎。
谢溪此刻四十出头的年纪,两鬓斑白,风沙将他冷白的俊颜吹得粗糙沧桑,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意气风发,轩然霞举。
孙芸鼻尖泛酸,静静走过去坐在他床沿。
这个梦里她已陪了谢溪十余年了,起初想离开却怎么也走不了,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将她拴在谢溪身边一般,后来便没有离开的念头了,每日跟在谢溪旁边,看着他一日日不要命地折腾自己,虽知晓这是梦,谢溪看不见也听不见她,有时却仍是忍不住开口劝他停下来,好好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