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稷听到范雎说到”处人骨肉之间”时,眼神顿时凌厉,看向范雎的神情却变得更恭敬了:“那先生不敢言的,是什么?”
范雎道:“伍子胥不容于楚,但能够令吴国称霸。若能令臣的主张得行,纵然如伍子胥一样不得好死,亦是臣平生之幸。臣不怕死,怕的是臣死得没有价值,让天下人看到臣向大王尽忠而不得善终,因而贤士杜口裹足,不肯入秦。”
赢稷一惊道:“先生何出此言?”
范雎冷笑,说话更加不客气了:“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官之中,不离左右保护,终身迷惑,不敢有所举动,却不知长此以往,大者宗庙覆灭,小者身以孤危。”
赢稷脸色大变:“先生危言耸听了。”
范雎逼近了赢稷道:“大王在位四十一年,而国人但知有太后与四贵,而不知有大王,难道这也是臣危言耸听吗?什么是王?能擅国专权谓之王,能兴利除害谓之王,制杀生之威谓之王。这几祥,如今是掌握在太后手中,还是大王手中?秦国上有太后,下有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等四贵专权。这秦国,还有王吗?”
赢稷的手在颤抖,他握紧了拳头,咬牙道:“你再说下去。”
范雎道:“诗日:‘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国。’今秦国上至诸大夫到乡吏,下至大王左右侍从,无不是太后或四贵之人。这朝堂之上,只有大王形单影只,孤掌难鸣,臣恐大王万世以后,据有秦国者,非赢氏子孙也!”
赢稷一拳击在几案上,咬牙道:“那当如何?”
范雎道:“废太后之政,禁于后宫,逐穰侯、华阳、泾阳、高陵于关外,则秦国能安,大王能安!”
赢稷整个人跳了起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范雎上前一步,声音坚定:“废太后,逐四贵,安社稷,继秦祚!”
赢稷指着门外,颤声道:“你出去,出去!”
范雎冰冷坚毅地看着赢稷,揖手退出,整个人如钢铸铁浇一般肃穆而不可违拗。
室内只余赢稷一人,孤灯对映。
赢稷捂着心口,整个人缩成一团。
夜越发静了,赢稷的身影缩得很小很小,隐隐传来一声如兽般呻吟的长号。
范雎整个人身形僵硬,逃也似的疾步出了宫门,走上马车。
他踏上马车的时候,竞失足踏空了好几次,而后才在马夫的搀扶下扑进马车内。
范雎在车中命令道:“走,快走!”
咸阳小巷,马车疾驰而过。
忽然车内传出范雎颤抖的声音:“停、停下!”
马车停下,范雎扑出马车,扶住墙边大吐起来。
好一会儿,范雎才慢慢停止呕吐。
马夫扶着他,为他抚胸平气,不解地问:“张禄先生,您是吃坏了东西吗?”
范雎摇头道:“不是。”
马夫道:“那为什么吐成这样?”
范雎看着漆黑的夜空,回答:“恐惧!”
第二十五章 归去来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气阴寒。
这样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
芈月十余天前偶感风寒,病势自此缠绵不去。
此时,文狸在章台宫廊下煎着药,内殿窗户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芈月昏睡着。
魏丑夫跪于她衾边,为她掖好被子,擦拭额头的汗珠,一面心神不定地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点打在檐上。
咸阳大街上,行人变得稀少。
一队队黑甲兵士跑过,行人纷纷走避。
黑甲兵士疾行于秦官宫巷,控制一个个要害。
咸阳官,赢稷高踞于上,看着魏冉:“穰侯年纪大了,寡人不敢再劳烦穰侯,欲以范雎为相,诸卿意下如何?”
魏冉出列道:“臣效忠王事,不敢言老。”
赢稷冷冷道:“穰侯,你的确已经老了,应该养老去了。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长居咸阳,封地无人管辖,实为不刊。自今日起,各归封地。你们这就收拾行装,出关去吧。”
芈戎、赢芾、赢悝大惊,一齐出列质问:“大王何出此言?”
一阵兵戈之声传来,一队队黑甲武士冲上殿来,占住各个方位。
赢稷冰冷地目视下方群臣道:“诸卿以为如何?”
范雎率先下拜道:“大王万岁!”
王稽等几名心腹之臣也随之下跪道:“大王万岁!”
赢稷看着庸芮等人:“庸大夫,你们还有何事要说?”
庸芮颤声问他:“大王,太后何在?”
赢稷道:“太后年迈,当尊养内宫,寡人不敢再以外事相扰。”
庸芮看了看左右,见其他臣子都已经低下了头,再看到满宫的武士,长叹一声。
赢稷道:“寡人欲立安国君为太子,我赢氏江山,自此储位得安,江山无忧,众卿之意如何?”
群臣交换了一下眼神,再看看众武士,皆跪下山呼道:“大王万岁!”
庸芮终于也跪下道:“大王万岁!”
章台宫内殿,芈月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周围道:“什么时侯了?”
魏丑夫颤声道:“太后,过了午时了。”
远处的喧闹山呼之声,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