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无趣又无聊的人,沉默寡言,只知道闷头杀羊杀牛,整日跟死亡血腥打交道,来买肉的说几句都能从他这里多要块骨头或者边角肉料。
年轻的矮子屠夫是这样,垂暮的老屠夫也是这样。
邻家老人说他爱惨自己媳妇了,他坐在河边沉默思索很久,还是没想出爱是什么,他做了什么让这些人说他爱小妻子。他不懂爱,却觉得小妻子能说出爱是什么,她能说出很多种爱,每种都会用花草来表达。
何安满地跑的一天,他在院子帮忙搬花盆,小妻子忽然指着院子里的大石头说,大哑巴,又对着石头上的青苔和钻出石缝的鲜花说,他是个哑巴,不和你们说话有什么可气的?
何顺扣着花盆上的泥土,站在院子里看她,终于开口:“说什么?”
小妻子继续对着青苔和鲜花说:“原来不是哑巴,是不想和你们说话。”
何顺沉默看她半晌,放下花盆坐在她身旁的屋檐下:“想要什么花?”
小妻子对着石头说:“还是不要说话了,就惦记着花。”
这是她后来生气的样子,对着花,对着树,对着石头,就是不对着他。
有天夜里她忽然感叹,说他像那块石头,然后问何顺,她是石头上的青苔还是鲜花,何顺说鲜花,她就抿着唇笑,又说那棵橘子树和绕着橘子树长的草藤也像他们,何顺说草藤是野草,他白日里扯掉了,小妻子生气拧他,然后侧身不理人。
那块石头在小妻子离开两年后,被草茎野花的根系爬满,何安移动的时候碎掉扔了。
橘子树旁没有草藤,只有合欢树。
花神问他,为何随她而去?
何顺说:“她躺在床上说不知道这是什么花,让我看了和她说,我看到了。”
就像往日推着肉摊外出,小妻子让他回来时带一盆水仙花那样,他只是去找她,同她说这是什么花。
旁人说的爱和喜欢,生与死,都和他没关系。
花神问:“她给你的是一粒不会开花的种子,你是否继续等下去?”
听到这话何顺并不吃惊,只是忽然说:“有次她让我带盆水仙花回来,花铺子没有水仙花,她看我我空手回来很失落,说一整天都盼着这盆水仙花,没有水仙花,我还可以带盆其他的,至少不会让她太失落。”
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大段话,顿了良久才继续说:“她在的时候总是生气,死后就这么一个要求,她期待那么久,总不能让她还失落着。”
他在说,我会等。
花神看着这个低矮的老人,问他:“那你是爱你妻子的,是吗?”
*
石瑶到安心观时率先看到的是树林掩映下的亮黄,那是道观的外围院墙,近到前才发现黄色院墙外有一汪放生池,她路过时一只蹲在水草上的青蛙惊得跳走,几只乌龟在池中石头上慢悠悠爬行。
相较神庙,这里人烟稀少,石瑶一路走来只遇到两个前来拜访的人,进入安心观后里面更荒冷了,高大的柏树下坐了个抱着扫帚偷懒的小道士,看到石瑶只是打着哈欠地指了指方向。
好在石瑶目的明确,并不在意这些,她直直朝着安心观最高的那棵树走去,香香说的那只精怪小人就栖息在安心观的千年银杏树上。
这棵苍老高耸的银杏树,在金鳞镇的任何一处高台能看到,现在非秋,满树只有嫩绿的银杏叶,几片绿叶翩然飘落。
石瑶站在树下仿佛变成精怪小人般,她跨过拦住游客的木质围栏,伸手触摸树干,低声道:“小芙,我是石瑶,香香应该和你说过,有些事情我想向你了解。”
香香在石瑶出发之前和小芙沟通过,这会儿头顶绿叶中飞下一只半透明粉色翅膀的小人,她立在石瑶一步外,说话简洁:“杏爷爷身上长坏虫子了,你快问,我还要继续捉虫子呢。”
小芙是木芙蓉仙子,经常跑来安心观,石瑶还以为她生长在安心观,原来是跑来和老银杏树作伴。
石瑶不多说,直接问她:“十年前金鳞镇的李景意外死亡,后来举家搬走,香香说你见过,能跟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吗?”
大概觉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小芙飞向老银杏树小声说了句话,然后飞回落在拦人的木桩子上。
石瑶猜她大概是同老银杏树说晚点再帮他捉虫子,钻出来也坐在一旁。
小芙:“李家这事只能说是他们倒霉……”
十年前的李家算得上小富人家,有个经营得不错的家居木坊,家家户户要定制桌椅床柜都会去李家木坊,要求不高的就买现成的,要精致点的就定制,在金鳞镇小有名气。
其中连同李家木坊一同有名的,是李家小儿子李景。
李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继承父亲的木匠手艺,二女儿出嫁鲜少回娘家,小儿子不学木也不学经营,反而喜好书墨。他也是个聪明的,小小年纪写的文章就得了护城的书院先生赏识,加上长相俊秀爱笑,在金鳞镇是姑娘们最想嫁的少年儿郎。
因为神鬼精怪的存在,这里的文化习俗有自己的独特发展,和石瑶记忆里的古代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