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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衾灿兮_蓬莱客【完结】(13)

  阿玄再三向他道谢,回去后,安慰着苏醒后悲伤yù绝的隗嫫,自己亦是心乱如麻。

  她怎会不明白,遇到了这样的事,出自旁人之口的那样一句仿佛随口而出的轻飘飘的许诺,又怎可能当的了真?

  不过是抱了最后的一丝侥幸,希望事qíng还能有最后的余地罢了。

  ……

  第二天的傍晚,成足带来了一个消息。

  穆侯同意见她了。

  阿玄坐上成足安排的一辆轺车,连夜上路追赶而去。

  第10章 一念

  因秭人生变一事的耽搁,庚敖那日离开天水城上路后也未行出去很远,此刻还停在天水往西百余里外的泷城之内。

  阿玄在次日晚,赶到了泷城。

  轺车上路轻便,颠簸的却十分厉害,接连颠簸了一天一夜,下车双脚刚踩在地上时,差点没站稳,顾不上疲乏,立刻入了泷城馆。

  庚敖今夜就宿在此处。

  她被舍人带到庚敖的住所。

  此刻已经很晚了,泷城馆内黑漆漆的,只有前头的那片门窗里还透出灯火的影子。舍人命她原地等候,自己入内通报,片刻后,阿玄看到一个人影随舍人慢慢晃了出来,认出是茅公,忙迎上去几步,向他行礼。

  茅公停下脚步,道:“君上尚在批阅报书,你且等等。”

  阿玄道:“多谢太宦传话,我等着便是。”

  茅公也无其余多话,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入内。

  舍人也走了,庭院里只剩下阿玄一人。她立在阶下,等了许久,站的腿脚都发酸了,终于看到前方的那扇窗上仿佛有人影晃了一下。

  阿玄睁大眼睛等着。门内果然出来了一个隶人,通报她可入内了。

  阿玄打起jīng神,理了理鬓发和衣裳,快步登上台阶,被带到了那间亮着灯火的屋子里,有一玄衣男子正坐于一张髹漆案后,案上堆放简牍,他右手握一笔,正悬腕在面前一张摊开的简牍上飞书,目光凝然。

  正是穆侯庚敖。

  阿玄向他行蓌拜之礼。

  庚敖并未立刻叫她起身,只抬眼,视线从她低俯下去的面容上掠过,写完了一列字,才搁笔道:“成足传书,说你要面见孤,何事?”

  语气淡淡,声平无波。

  阿玄在轺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方才又在庭院里等了良久,两腿本就发酸,此刻行这蓌拜之礼,双膝弯曲,半蹲半跪,未得到他回应,自己也不能站直身体,保持这姿势,比直接下跪还要吃力许多,勉qiáng撑了片刻,双膝便控制不住微微地打起了颤,终于听他回应了,方慢慢地站直身体,抬眼对上了他投向自己的视线。

  灯火微微跳跃,他的一张面容也和他的声音一样,肃然若石,没有半点多余的表qíng。

  阿玄定了定神,道:“多谢君上允我面见机会,不胜感激。数日前的深夜,宿地起了变乱,君上要杀那些伤了穆国军士的bào动之人,我绝不敢多话。我来求见君上,是恳请君上明辨是非,勿迁怒于无辜之人。”

  庚敖双眸落于阿玄脸上,瞧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神色如雪逢chūn,坚色瞬间消融,目光却隐隐透出刀锋般的锐利之色。

  “你言下之意,孤是非不辨,bàonüè无道?”

  “我虽非穆人,从前对君上所知不多,从去岁君上于边境秋狝偶遇以来,算上今夜,总共也不过得见君上三次,但却知道,君上绝非昏bào之人,非但如此,君上心xing坚定,意志宛若磐石,不可夺,更不是以bàonüè取乐之人。便是认定君上是这样的人,我才斗胆,敢恳请成足将军代我求见君上,言我所想。”

  庚敖似笑非笑:“如你所言,你与孤总共不过寥寥数回碰面而已,你何以就敢对孤下这般的论断?以为奉承几句,孤便会改了主意?”

  阿玄摇头。

  “我知君上心xing坚定,是因为前两回见到君上,君上恰都处于病痛之中,身体僵屈,触之如岩。我自小随义父行医,深知人体若僵屈到了如此地步,则疼痛几已达人体所能承受之极限了,以刀绞ròu为譬也不为过。我见多了略有病痛便呻,吟呼号之人,君上承受这般痛楚,意识却始终清晰,更未听君上发出过半句苦痛呻吟,凭此断定心xing坚忍,远超常人,应当无错。”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做这样的描述,又或许,是想起当时自己在她面前的láng狈模样,庚敖面上露出一丝浅浅的不自在的神色。

  “我知君上非以bàonüè取乐之人,则来自去年秋狝之时,君上所猎的那头白鹿。”

  她想起那头白鹿,心里一阵发堵,很快压下qíng绪,继续道:“我记得君上当时也曾向我解释,君上猎它之时,并不知它是怀有身孕的母鹿。对畜如此,何况是人,故我也敢断言,君上绝非以bàonüè取乐之人……”

  庚敖动了动肩膀,微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说这些了!孤知你来意,只是孤告诉你,秭人以俘隶之身,竟敢bào动伤我穆人军士,罪不可赦,你多说也是无用!”

  阿玄急道:“君上请再听我一言,那夜bào动来的实在突然,当时人人惊恐,乱作了一团。成足将军最清楚不过了,那夜参与bào动冲入军士宿地之人,多来自历地,和旁的秭人并无gān系,不但如此,许多妇孺还遭了池鱼之殃,死伤也不在少数。君上如今却要将全部秭人青壮一概坑杀,实在不合qíng理!”

  庚敖冷冷哼了一声:“你怎知其余秭人都是无辜之辈?据孤所知,这些人中的不少,都是在逃跑途中被抓回的,不少还有反抗。”

  阿玄跪了下去,双膝着地。

  “君上,我从小生活于与穆接壤的赤葭,我所知的那些赤葭人,从前只是普通的田夫和樵猎,一年到头艰辛维生,倘能遇到一个丰穰之年,于乡民来说就是上天垂怜,无不起社祭神,感恩戴德。前夜事发之时,乱作一团,即便出逃,那也是出于恐惧,对君上您这个征服者的恐惧,对发迁狄道后的种种未知的恐惧。这难道不是人之常qíng吗?即便有罪,也罪不至于坑杀。”

  庚敖注视着她。

  “君上,容我大胆揣测,君上之所以下令将全部秭人青壮坑杀,一为平愤,二为震慑,其三,或许也是为了免除日后类似的麻烦。只是君上……”

  阿玄慢慢抬起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

  “恩威并施,方是治人之道。那夜我亲眼所见,无数秭人彻夜不眠,焦心等待来自君上的裁决,心中唯一所盼,不过是君上能留他们一条xing命。次日绝早,君上坑杀之令带到,四野哭声不绝,人人悲恸难当。”

  “苍苍烝民,谁无父母,谁无兄弟?坑杀容易,只是坑杀过后,君上留下的秭人,从此往后只会愈发怀念故土旧王,无论男女老幼,无人不视君上为敌。君上何不将这迁发路上的所有秭人全部一并坑杀,以绝后患?”

  庚敖两道剑眉微蹙,神色仿佛有些不悦。

  “君上杀参与bào动的秭人,此是立威,毫无可指责之处;赦罪不至死之人,此是施恩。君上并非bàonüè之人,何不施这恩德?于君上不过一句话,于万千秭人,却是生死大事,无人不对君上感恩戴德。”

  阿玄说完,低头下去,屏息等着来自座上那男人的反应。

  庚敖盯了她半晌,忽冷冷地道:“你说的好听,却以为孤不知,你此时此刻,恐怕正在腹诽于孤吧?”

  阿玄一怔,抬起了头。

  “不知君上此言何意?我实在不解。”

  庚敖道:“便如你方才所言,从前你们这些秭人,守着故土家园度日,如今国灭家亡,又被发往狄道,秭人岂不怨怪于孤?”

  阿玄沉吟。

  庚敖冷笑:“无言可对?孤既灭了秭国,自然也不惧秭人之怨。只是,我也告诉你,你们秭人,与其怨责于孤,倒不如怨秭国之王,竟背叛于孤,妄想分楚人一杯羹,有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阿玄道:“君上,秭王即便没有参与此次穆楚之战,依旧如从前立于中间之地,日后君上难道一直会容秭国安卧于侧?”

  庚敖一怔,随即挑了挑眉:“你此言何意?”

  “穆人先祖,最早不过偏居西北一隅,为周王牧马御边,连爵位都不曾获封,而今竟能与楚人一战,君上所图,恐怕远不止西北之地,而是要承先祖之志,将穆国之力东向渗入中原吧?远jiāo近攻,穆楚地域相连,世代jiāo恶,秭国恰又处于穆楚之中,君上岂能容秭王长久左右逢源?即便秭王不投楚人,日后秭国之地,也必落入君上之手。周王无力维持公义,天下再无正义之战。确如君上所言,要怪,只怪秭国羸弱不能自保,便如林中猛虎追ròu,弱ròuqiáng食,无可避免,今日即便没有你穆侯,日后迟早也必有他人来攻。蝼蚁烝民,卑贱如泥,唯一所盼,不过就是qiáng者能秉持最后的一点人道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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