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残。”
段竹说得很云淡风轻。
裴弘厚嘴唇瘪了瘪,举杯抬袖。
眼泪吧嗒落滚落在杯中,溅起涟漪,被尽数喝了下去。
苦涩的茶由舌入心。
段竹的一声久别,此时才落了耳。
经那日大殿外一别,从隆冬大雪到春和景明,说长也算不得长,可却仿若隔着数年。
那群恣意随心、快意恩仇的少年,终究都葬在了那场大雪里。
今日还能道一声久别。
裴弘厚屏息数次,方才平了心绪。
“怎么,叫我来做什么,不是说从此与我不相识吗?”
他这是还记着最初,段竹将所有人拒之门外一事呢。
那时裴弘厚连着几日夜间悄悄出门,不仅段竹面没见到,后面还被老爹逮住,足足关了他一周。
段竹往后靠着软垫,笑得有些无奈,对着人微抬茶杯。
“是怀朗之过,裴少卿大人有大量。”
他身着寝衣,往后一靠地动作扯得领口松散,露出过分突出的锁骨,清瘦的手臂在广袖下更显贫瘠。
曾经目光灼灼的桃花眼,如今像装进了一汪看不见底的水潭,满是沉寂。
裴弘厚没见过、也没想过会见到段竹这模样。
“我可不敢当。”
裴弘厚心中酸涩,嘴里不忘阴阳怪气。
与人对峙两秒,脸上露出笑容,嘴角却又是像下的。
裴弘厚抬袖仓促地擦去滚落的泪,正了神色,与段竹讲如今局势。
这一开始,直到打更声响,屋里才停了声。
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太子定了吗?”
段竹眸色深沉,打破这沉默。
“尚未。”
裴弘厚嘴唇开合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不知道段竹从何知道宫中变化,但两人信息一交换,推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可能。
——苍家,竟谋划着让这江山易主!
乔瓦是被吓醒的。
梦里地骂声与耳边怒吼重合,他睁开眼,听见茶杯碎裂地声音。
他还未完全醒过来,已经下意识从偏间往段竹那边走。
——担心老爷行动不便,弄碎茶杯,磕磕碰碰伤了可不好。
进了屋,才发现那位裴大人还未走。
此刻面红耳赤地站在塌前,感觉想冲上去揍段竹一顿。
乔瓦立即上前两步挡在人面前,笑呵呵道。
“大人喝茶。”
他提起茶壶,却尴尬停住——空荡荡的,显然已倒不出一杯完整的茶来。
等乔瓦拿起茶壶出了屋,裴弘厚深呼吸数次,方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最初他生气于段竹一阕不振,将写下的那些抱负全委托于自己。可现在如他所愿,段竹要去争一争,他也生气。
“朗兄,算我求你了成不成。”
“你急什么,还两月余你便解禁,界时——”
界时一切都水到渠成。
当初广瀚海以放弃阁老之路,并辞去右相一职为代价,除了保下段竹一条命,还留了人官碟。
直接复职的可能性不大,但仕途之路并未断了。
但这到底也就看陛下一句话。
如今还在罪中,若真是主动表露出入朝这意向,万一惹祸上身怎么办。
段竹沉默须臾,摇头。
“太久了,仲右。”
“哪里久了?!”
裴弘厚手在衣摆上搓了搓,压着声。
“就算是真的,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陛下少说也能撑个一年半载。”
段竹没说话。
裴弘厚知道这是做了决定,气得嗓子眼疼。
“你这么急,早干嘛去了!说白了,这姓王的本就欠你段家——”
这其中便要牵扯到早几辈的前尘旧事,可以说这泱国,曾经送到了段家手边,只是给了出去。
“仲右。”
段竹微微拧眉,阻了人的话。
裴弘厚是家中幼子,最重感情,哪怕如今已成家,为官几载,依旧被裴大人耳提面命——沉心静气,少意气用事,大逆不道的话少说,少犯事。
裴弘厚被人断了话,心中不忿,歇了两息仍旧难平心绪。
放了狠话。
“总之此事我不答应,你找别人我就揭发你。”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
裴弘厚铁了心,他好不容易见着段竹爬上来,又怎能看着人冒险。
“你好生养伤,解禁了我再来看你。”
说着就要走。
“仲右。”
段竹他眼皮半敛,似是叹息。
裴弘厚站住,却不想再回头看人。
“君子为国,我将其奉行一世……此生只是想护住一人罢了。”
裴弘厚猝然回身,段竹正视着人。
“到如今,我才明白你缘何说人能苟且,只是没有想护住之人,想得到之物。”
裴弘厚满腔怒气被凉水兜头浇下,半晌没回过神。
震惊之下,都没顾得上段竹话里一世、此生的意味。
他曾经算是安都顶尖纨绔之流,成日混吃等死也不觉丢脸,没办法,生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