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些年的时候,他初见孙策第一面,心中就隐隐感到不安,如今他明白了,那缕不安,便是来自于此时此刻的攻城之战。
最后,他又不由想到了孙采薇。
美丽的事物,常常伴着危险。
不知是谁在他耳边说过这句话。
如今,他却动摇了。
陆康慢慢挺直了背脊,他深知他还不能倒下,那些连夜翻墙赶回来的将士,都在等着他。
他披了甲胄,戴上头盔,稳了稳步伐,一步步走向屋外,向着城楼而去。
城楼之上,乱矢遍地,血溅城墙,许多伴他多年的将士皆一一死去了。陆康只觉得无奈,不同阵营,只能敌对,而他与孙策这一战,也只会是必然。
他闭了闭眼,冬风猎猎地响在城楼,卷动着幡旗和空中飘着的血气,雨丝一点一点地打在脸上,莫名使人绝望。
陆康看向远处密集的敌军,孙策就在其中。他才一领军,当即便展露出了他惊人的作战天赋,逼得陆康节节败退,只能退守城中。
这时,侍人急匆匆奔来,喘着气望着陆康,又转头指了指城中,他着急地说:“大人,有人求见!”
陆康一愣。
“来人只说了一句兴罗赌坊。”
他沉吟了片刻,心里已是明白来人是谁。陆康挥手屏退随从,将来人延至厅中。
只有四人。
此前陆康曾隐约听说有人在舒城招募私兵,他想了想,舒城中还能有谁能这么容易募到兵,大概只有望族周家。
知道是周瑜后,念及当初的相救之恩,他也就懒得去管。可今日,他们却独自前来,一个个戴着斗笠,似乎并不想露出真容。
“你们前来,所为何事?”陆康问。
“救你。”出声的是个女子,有些耳熟,陆康瞥了一眼,却因笠纱的遮挡未能看清她的模样。
“救我?”陆康反问。
“不仅救你,还要救庐江郡所有人。”女子继续说道。
陆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女子,竟说着这样大言不惭的话。连他也不能保证庐江郡所有百姓的生死,她一个女子,怎么敢说得这么坚定的?
“孙策不日就会攻破城池,陆太守想必已经快坚守不住了吧?届时一旦城破,城中百姓该何去何从?”
陆康微沉了脸,孙策攻势凶猛,他身体状况又急转直下,确已是强弩之末。那女子这么说也确实如此,加上她身旁还有三人,陆康大致认出是孙权和周瑜,但还有一人他便不得而知了。
他突然便悚然一惊,既然周瑜和孙权在这儿,那么眼前这女子,或许便是……
步练师?那个他时常感叹的女子。
陆康语气稍缓和下来,“自当是为了百姓,坚守到底。”
孙采薇隔着纱看着面色苍白的陆康,微叹了口气,“但陆太守这么与孙策僵持下去,也只会得不偿失。况且,孙策终会破城而入。”
“何以见得?”陆康又问。
孙采薇道:“孙策围城已近半年,他又为袁术手下,若不能完成袁术所下命令,他绝不会撤军,毕竟陆太守或许有过耳闻,破虏将军孙坚的旧部还在袁术手中。”
顿了顿,孙采薇继续道:“孙策此举,亦是出于无奈,他无论如何也必须破城。我知陆太守是担忧于城中百姓的生死,只因大部分破城者皆会命手下大肆烧杀抢掠,但陆太守是否忘了,舒城亦属于庐江郡。”
陆康惨淡地笑,“这是打感情牌?”
孙采薇望了身后几人一眼,笑道:“大概是一出感情牌。”
冬日冷寂,风呼啦地吹,不远处驻扎的营帐四周生了火,烟气浮于上空,很快又随风消弭无踪。
孙采薇朝被冷风吹得僵硬的手呼着气,人一站在高处,那风便无情地刮走体温,早知这样,便不上来了。
忽然一块暖手炉递到了孙采薇眼前。孙采薇愣了一息,隔着笠纱抬眸去看。
其实她甚至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谁。
孙采薇接过,支吾了一声,“谢了。”
随即她又听见孙权轻笑了一声,凑到孙采薇耳边轻声道:“练师怎么突然这么客气,我倒是不习惯了。”
“……”孙采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忽视着耳边的热气以及周围人的目光,“你心怎么也这么黑?”
平日不见得孙权这样,这会儿在这么多人面前,却来这一出。果然,跟着孙策周瑜学的,都是些黑心碳。
孙权无辜地看着孙采薇。
算了,看在这手炉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孙采薇又将目光转向一旁。城墙上已经沾了许多的血,周瑜的白衣就这么随风搅动着,时不时地沾上几缕血迹。
孙权的灵宝弓在周瑜手上,但箭却是周瑜自己的箭。他的箭极为有辨识度,箭尖削得十分锋利,轻轻一划便能见血,加之箭尾上绑着的赤羽,但凡是熟悉其箭的人,都能认出来。
他搭箭拉弓,眉目间淡淡的,似乎这一箭并非是去取人性命。
冬风正盛,他们并排战立于城楼之上,感受着烈风卷起他们斗笠前的纱,衣袂翩翩间恍若离了尘世。